朱門凍骨覆雪來(1 / 1)

羅浮夢 牿所願野 4021 字 2個月前

一輛破舊的板車“嘎吱嘎吱”地響著,拖著板車的老者著一身打著補丁的單衣,用那雙長滿凍瘡地手費力地拖著板車,格格不入地出現在飄雪的東迎街——簡言之就是富人區,都是官老爺或者富紳住的地方。

更加奇怪的是,那板車上架著一口紫木棺材。或許對於富貴人家而言實在算不上有多貴重,但也決計是這樣的貧苦人家用不起的。

車轍在雪地裡留下一長串深深的轍印,忽然路上的雪清了,雪中車輪碾過的“窸窸窣窣”的聲音轉成了在鋪設良好的石路上“呼啦呼啦”聲

聲音行至“張府”便停下了。

張進忠,當朝左相,一人之下,勢大根深,蚍蜉不可撼也。

那老者雙目通紅,卻帶著一點難言的沉寂。不曾見過的人是不會明白那雙眼裡帶著怎樣的悲痛,將它們壓抑到極致才能看似平靜地猶如天上掉下一片雪花。

他佝僂的身影肅穆而挺拔,渺小的背影長久地佇立於張府門前。

門口迎賓的小廝滿臉晦氣地皺著眉,站在台階上斜眼瞧那老者,半晌竟沒有離開的意思:

“老頭兒,瞧見這紅燈籠沒,咱們府裡今日辦喜事,你拖著口棺算怎麼回事兒?快走快走。”

“我就是來找你們的,草民求見張大人。”,老者放下板車扶手,走到棺邊輕撫著棺槨。

“你莫不是凍壞了腦子?你算老幾,我們張相想見就見,沒瞧見客人都要來了?快滾快滾!”,小廝不耐煩地走下台階要去將那板車拖走。

“你不許動!我就是要見你們左相!我兒慘死必有貓膩啊!張大人要為我做主啊!”,老者死死扒住板車不肯叫人拖走。

另一小廝也下來,對那老者一頓拳打腳踢:“沒眼力見兒的老不死,不知道今天什麼日子還在這兒胡攪蠻纏,有冤找衙門啊。”

“大人呐,為我做主啊!大人!”,老者的腿似乎是被踢斷了,但即使是跪在地上他也不停呼喊。

看熱鬨總是不嫌事兒大的,聽到老者的呼聲,一時看熱鬨者甚繁。

原本在府內捋著胡子悠然喝茶的張相聽到下人來報,也坐不住隻能出去瞧瞧是什麼事兒,今天不僅有朝內諸多大人和家眷會來赴宴,就連宮中許多貴人也會來,容不得閃失。

待得他到府門前一探究竟的時候,那老者已經奄奄一息地伏在地上,身邊竟站著三皇子和五皇子。

“哎呀,讓三殿下和五殿下看臣笑話了,見諒見諒。”,張進忠神色隻僵了一僵,便不急不忙迎上前來,神色自如地微作一揖打著哈哈,“還不趕緊將人抬走。”

“不忙,先向左相道聲喜。我和五弟來時正巧遇見這老者,瞧著人快不行了,這大喜的日子見了血也總是不妥,這才攔下家丁小廝,望左相莫要見怪。”,三皇子有禮有節地點頭道賀。

五皇子跟著一唱一和似的不等張進忠回話便道:“好像是有什麼冤情,不如左相聽他說說?”

左相點頭稱是,對著一旁說:“有什麼事?”這才將目光投向地上的人,再一瞧見那口紫木棺,神色微變了一瞬,又恢複如常。若不是三皇子五皇子盯著他瞧,當真也瞧不出這千年的狐狸有無貓膩。

老者即使被打得不成人樣也不曾流淚,此刻卻伏在棺旁號啕大哭:“草民的兒子原是在張府做工的,前幾日不想卻一口紫木棺送回我家,說是同人爭執時自己不慎磕在石頭上摔死的。我兒平時為人和善,說是懦弱怕事也不為過,走在路上連一隻螞蟻都不肯踩死,怎會如此與人爭吵,其中定有他情啊張大人!”

“下人爭執這樣的小事我並不清楚,今日是本相七十大壽,你在我府前拖棺而來我不與你計較,有什麼事改日再說。”,張相眼神一掃,小廝們便意會,上前一左一右將那老者捂著嘴便要拖走。

“三殿下、五殿下,地凍天寒,快請進,請進。”,張相說著便要將二位貴人迎入府中,忽聞耳邊一眾驚呼聲傳來,頓感不妙。

那老者不知哪來的氣力竟掙脫了小廝,摸出一塊兒極鋒利的陶片便往脖頸狠狠紮去。

鮮血四濺,大雪也不能將其湮沒。

鬱晏清剛巧這時掀了簾子瞧見,身形微滯。

漫天的飛雪輕飄飄地落了,像一雙上天憐憫的手輕覆在那人的身上。

五皇子在雪裡已然站了許久,絲毫不在意肩頭的積雪,出門一趟,連小廝也不帶。

還是鬱晏清等他來到跟前,隨手幫他撣了撣。

她扭過頭去,強耐住胃裡翻騰的不適,不忍心看家丁們將老者粗暴地拖來拖去。

“還要一會才正式開宴,不妨在街上轉轉,透透氣吧。”,五皇子見她臉色不好。

“好。”,雪落在她的睫上,忍不住微顫了顫。

三皇子早已注意到五弟與一位麵容秀麗的女子舉止熟稔,那女子衣裝華麗,頭上的釵環卻不多,年歲尚小,卻難掩出眾姿色,於是轉過身上前走來:“不知五弟何時與這樣一位佳人交好,竟連我也不曾提起過。”

“三哥,這是我新交的兄弟,鬱晏清。”,五皇子連忙引薦。

“臣女鬱氏見過三殿下,問三殿下安。”,鬱晏清這些日子好歹也是學了些禮節的,也猜到與五皇子並肩的,身著華服之人想來也是一位皇子,卻也不知是二哥盛讚聰慧過人的三皇子,又瞥了一眼五皇子嘀咕道,“什麼兄弟,你怎麼不說是姐妹?”

“姐妹,姐妹也行。”,五皇子樂嗬嗬的,毫不在意。

“原來是鬱大將軍的女兒,我們曾在大殿上上有過一麵之緣的,今日裝扮一新,竟一時沒能認出來。”,三皇子微點點頭,表現得十分平易近人。

“三哥,我們往南街方向走走,開宴前一定回來。”,五皇子聞見血腥味已然飄了過來。

三皇子揮揮手:“去吧,注意安全。鬱三小姐初入玉京,得了空也來我府上坐坐,你三嫂很會做涼州酥食。”

鬱晏清能感受到三皇子的親近和好心,隻是她現在完全沒心思管什麼勞什子的酥食,頭回見到人鮮血四濺地倒在自個兒麵前,她能不吐出來已經算是好的了。

謝過三皇子,二人轉身散心。

南安早已拿好了一把寬大的油紙傘候在一邊,跟著二位主子往南街走去。

“我來吧。”,五皇子接過傘撐開,與鬱晏清並肩行在街上。

二人隻是靜靜地賞著雪,不必多言意自明。

沒過多久,雪已經轉小,五皇子便收起傘來遞給南安,屋簷上仍能見到積的厚厚的一層雪。

雖然這路上沒什麼人,但道路中央早已被清出一條道來。鬱晏清有路偏不走,非要往旁邊堆掃在一起的雪路上踩。

“你前兩日縮在府裡,分明是怕冷的不行,現在卻非要踩雪,你這是什麼道理?”,五皇子趁其不備,悄摸地往她裙擺扔了一個小雪球。

鬱晏清一邊避開,一邊又若有所思地望著滿眼的白雪道:“怕冷是人之常情啊。但是雪乾淨清冽,不免能讓人聯想到雪山勁鬆、山澗清泉;若有不遜者向雪山挑釁,雪亦可以猝不及防之勢崩於前而埋其於下。雪既潔淨,還有力量,我當然喜歡。”

五皇子微微一笑道:“那我倒要重新審視這年年落滿玉京的霜雪了,聽你這樣一說,的確不俗。”

漸漸地,道路旁的朱門大戶少了起來,百姓熙攘的煙火聲逐漸傳入耳裡。路旁有很多沿街店鋪,還有許多流動小攤的商販在叫賣。漫步至街道的角落處,有三兩衣衫襤褸的乞丐蹲在街角。

鬱晏清見了,心裡很不是滋味。

不論是剛才那人於麵前自戕,還是衣不蔽體的冬日乞丐,她都沒見過。

就好像將這黃粱一夢的大夏最醜惡的地方血淋淋地撕開給她看,她隻想閉上眼。

實則窮病不公千年未瘥,人性貪欲終將拉我們入一個又一個相似的輪回。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會、愛彆離、五陰盛,無論何時何地,塵世中人總是一個也逃不掉。

但好歹千年後飯有所食,衣能蔽體,不至淪落今日所見。

一下子來到這裡,見到錦衣玉食的豪門官戶和逝如螻蟻的平民百姓猶如兩條互不相關的平行線詭異又似乎合理地共存著,她似乎有些疑惑,但越想卻越沒有答案。

也許本來也沒有答案。

目光瞥至乞丐堆旁一個人形的凸起,似乎是一個已經凍得僵硬的人。他的身上早已沒了衣服,由著漫天飛雪為他作衣,長眠於雪下。

“看,雪大約還有予人安寧的作用。”,五皇子也看見了。

“南安,把身上的錢都分給他們吧。”,鬱晏清轉頭對南安說道。

五皇子望著南安前去的背影,微搖了搖頭:“你這些銀子能救得了幾個人呢?”

“我知這世上的窮病難治,且患者又多。一袋銀子,雖是杯水車薪,到底聊勝於無。希望他們能過個比以往更溫暖的冬天吧。”,鬱晏清緊了緊身上的披風,“走吧,早些回去。”

再回到左相府門前,沾染了鮮血的白雪早已不知所蹤,毫無剛才一出鬨劇的痕跡。賓客盈門,熱鬨熙攘,燃儘生命也不過是片刻的漣漪。

鬱晏清的暗衛涼戊忽然出現在她身後,用隻有二人才能聽到的聲音道:“三少主,方才那袋銀子分不均,他們打起來了,死了兩個孩子。我擅自做主救下一個十四歲的乞兒,望三少主莫怪。”

“你做的很好,將他帶回府上醫治吧。”

不想一袋善心,反倒成了催命符。鬱晏清垂著眼輕輕吐出十個字: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