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新雪舊相識(一)(1 / 1)

求字天書 一字生魂 5402 字 2個月前

一片漆黑。

寂靜被陣陣水聲拍碎,聲音低切沉悶,像是從遠處撲來。

席光隻覺置身於池水之中,水些許暖,數點白絮從下飄起,緩遊於上,慢慢遠去。伴隨著逐漸清晰的聲音,漆黑不斷變得幽藍,數道斑駁的筆痕刷開幾片清明,相繼顯身。

恍惚中似有一股風從上方經過,幽藍開始遊動,如池水被風吹亂。

正遊動著,繼而出現了無數條斷續曲折、粗細不一的流線,流線散開,合攏,緩慢交纏,彙聚一點,在最上方,最後一塊飄絮掉進,霎時白光乍現——

席光醒了過來。

……有點冷。

……真的冷。

她忍不住打了個寒噤,抬頭掃視,發覺此時此刻自己正靠坐在了一棵樹身上。

並不同於以往所見的那樣,眼前的這棵樹,上至頂端,下至底部,均被一層厚厚的白冰裹著,已經看不清樹皮原本的紋路,枝頭有若乾尖細的冰淩垂下——它更像一個化作樹形的冰像。

再看周遭,偌大樹叢,均是如此,無一例外。

席光看了半晌,眨了眨眼,有些迷惘,她側頭將壓在肩上的雪拍掉,卻突然想起了什麼,動作一頓,接著,伸出手貼在了冰樹上。

隻刹那間,牢牢裹住的那層白冰裡,棉絮狀開始化開,白色淡去,冰層變得薄,變得清澈,露出底下黑石般的樹皮,黑色緩緩攀爬,自下而上,不一會兒便侵到了冰樹各處——

頃刻後,冰層與樹皮之間,又見數道融水徐徐流下,源源不斷,從各處枝頭,彙在樹乾,最終流入樹根,像黑色的血液彼此交融。

席光將手收了回來,屏住呼吸,在憋得眼前發黑幾乎又要暈過去的那一刻,終於接受了這一切竟然不是虛構的事實。

掌心稍稍回暖,她的手指動了動,從袖中掏出了一卷天書。

這分明是一卷奇怪的天書,卷麵是極其深沉的灰色,上繪有特殊的線紋,或圓或方,線線相隔,層次分明,像是怪石奇紋。卷軸以琉璃造就,內外明澈,晶瑩剔透,宛若冰雕。可偏偏卷上一片空白,不見一字。美則美矣,好是神秘。

席光將天書抱在懷裡,擦擦冷汗,鬆了口氣——還好還好,這個沒丟,否則她將毫無顏麵與聖皇娘娘再見。

“身心已共,約定已成,自你做出選擇的那一刻起,將此天書送至東方明州,便成了你的使命。”那個溫柔的女聲說,“天書原無跡,許你寫上八字,不寫也行,但多一不可,千萬記住了。”

席光點了點頭。

她握緊手裡的天書,沉吟片刻,抬頭道:“請問……寫什麼字都可以嗎?”

“此是應當,唯你所願。”

“真的都可以嗎?”

“惑眾怪談不許,汙言穢語不成。”

“哦……”

“勿以詛咒良人為目的,也勿以加害他人而為之。”

“怎麼會……”

“世間有詩豪邁,有詩恬適;有詞浩然,有詞婉約。詩詞總是好,能留一番風情,彆有滋味。當然,不留也行,仁愛孝悌、誠信知報、勇毅力行、舍生取義……種種賢德,哪一個都能寫。對了,字跡,字跡也得清晰一些,糟窩中拾金針那一種的就不必。姑娘看上去並非狂野派之人,想來行書時也定懂得些分寸,最好能剛中帶柔,柔中帶剛,剛是不折的剛,柔是不斷的柔,以剛破柔,以柔裹剛,無始無終,無儘生長……”

席光眨了眨眼。

耳邊話語喋喋不休,如一碗再接一碗的湯藥,直灌得人頭暈腦脹。她伸出手想打斷,卻見眼前靈光護體的人適時閉上了眼,腦袋微晃,依舊口若懸河。

“……甚好甚好,”不知過了多久,溫柔的聲音突然停頓,像是想起了什麼,“除此之外,還是要再提醒一次,若是他人執筆,那就隻有在天時地利之際,與你命合之人,才可在天書上留字。”

“命合之人……”席光心中起了疑惑,急忙抓住發問的機會,“我該如何得知是命合之人呢?”

“屆時天書自會告訴你答案。” 溫柔女聲卻道。

“要怎樣去解讀天書給出的答案?”

“你也自會明白的,不用太擔心。”

“可以自己全寫了嗎?”

“那當然了!世上最不缺的就是自己的字了。”

“倘若是多寫了呢?”

“那便將先前八字全無,你知道的,我不想看到你這樣。”

席光略一思忖,朝她微微笑道:“聖皇娘娘請放心,我一定能將它送到。”

聖皇娘娘很是欣慰,伸手摸了摸她的頭:“如此,就先預祝你無往不利,諸事平安。”

而她做出的選擇——

席光站起身,一腳將深埋的積雪踢開,碎雪灑向天幕,卻是粘不住,紛紛揚揚重新落回地麵。

她舉目遠眺,天是灰蒙蒙,地是白茫茫。遠處雪山群集,飄渺的雲霧纏掛;近處密林成片,錯雜的冰枝亂指。

雪還在下。

風反複翻卷著空中的雪絮,忽上忽下,席光伸出手,接住一片風送來的雪花。

她終於是站在這了。是她主動要求來到此世間,並承諾將天書送往東方明州的——雖然她原先對這裡半點不知,對東方明州也半點不知。

但不管。

席光舉起天書,認真打量,目光發亮,心中不由地一陣激蕩。這卷天書現在是屬於她的,這便夠了!

自奈何橋上奮不顧身一跳後,她果不其然地沉到了血河底下。血河之水非尋常水,刮身而過,更像是流刀,她忍著全身劇痛,抓起水底的淤泥,費儘心思捏成了一個小泥人。

硬生生熬過了一炷香時間後,突然之間,周遭水柱四布,從泥人身下伸出了一隻手,那隻手將泥人托於掌上,又緩緩將它送到她手心,還不等席光反應過來,又一刹後,便見靈光乍現,瞬間天旋地轉。

於是工匠瞎編的傳說意外變真,席光就這麼被聖皇娘娘送去了靈爐裡,呆了許久,她的骨肉被拆解,再重塑,組裝成人,貌是原貌,隻是又好似發生了什麼變化。

再後來,聖皇娘娘將此卷天書交給了她,並帶她來到了此世間,讓她守送天書,去往東方明州。

——隻需護著天書,跨越千裡,送至東方明州,再持天書身向啟日之處,一秉虔誠,心中自念三回書上字,便能如願而成。

聽上去有些離奇,但這的確是真的,席光萬萬沒想過在自己死後,還能再經曆這一回。

不過,此般甚好,再好不過了。走一趟路,送一個東西而已,無需拋頭顱灑熱血,光著脖子下戰場,就能了卻生前遺憾,這興許是上天垂憐眷顧,給她送來的一個福報。

席光將天書藏回袖中,又想起聖皇娘娘離彆前的交待:“與己好,與人好。漫漫長路,危險重重,光靠自己不行啊,與貴人以義合,同心而共濟,能使你的路好走一些。”

可來是來了,人在哪兒呢?

席光再次抬眼遠望。雪下得緊,幾乎成線,將天地捆作模糊一團。而在東邊的一地,一道長長的身影橫跨兩方,隱隱約約,似乎是座懸索橋。

既是有橋,那便有人跡,既然有人跡,那說不定會有人家。

席光不由一笑,剛要抬步前去,可往下一看,腳步頓然而止——這底下,是一個險坡。

又或許將其稱作判命坡也不為過——此坡高達近十丈,角度險且急,像原本水平的山麵被人徒手劈斷,藕斷絲連地拉扯,堪堪垂懸著,人隻湊近一看,直覺雙目眩暈,兩腿打抖,更無需提從這下去了。

席光往左看看,同為險坡;往右望望,仍是一個險坡。四周岩壁陡立,她這才發覺自己是被困在了一座孤零零的山上。

——怕不是要硬下坡了。

可能是底下這白茫茫的一片給她帶來了某種軟綿綿的錯覺,席光莫名地心生出了一絲勇氣,覺著本就剛死過一回,總不該還能讓她再死一回。

於是她繞到一旁,尋到一截斷木。斷木長三尺,寬四掌,冰麵圓滑,席光抬手將冰敲碎了,兩腳緊紮,雙手環抱,憋足了勁,彎下身一點一點,硬生生地將斷木拖到了坡前。

悶咳了幾聲,席光直起身子,去到樹旁擇了兩條筆直結實的冰淩。一鼓作氣,翻身上木。身騎黑石,手持冰條,頭上是黯淡長空,腳下是玉帶雪湖。

席光手心被冰水浸濕,有些滑,她稍稍使勁,握得更緊,將冰條深深刺進雪裡,再一撐,奮力一推,斷木便如脫韁野馬,應勢而下!

北風呼呼擦過,似刀刮著她的臉,席光下意識屏住了呼吸,雙唇緊抿,努力睜大眼,眼前一片白,分不清哪裡是天,哪裡是地。被破開的雪化作湍急的瀑布,迎麵打了過來,將她渾身澆了個遍。

身下的斷木真就如脫韁的野馬,席光有意朝左,它便偏偏溜向右,無論席光手裡的冰條如何極力搗地,怎麼也奈何不住它。

直到最後,手裡的冰條終於承受不住斷成兩半,斷木餓虎撲食一般地竄向了一凹地,又猛地撞上一凸處,天地瞬變,萬物混亂——席光飛了出去。

……軟綿綿的。

無論是托著的風,還是躺著的雪。

好半晌後,席光撐著地爬了起來,將沾在身上的雪胡亂拍掉,回頭望向來路一道曲折難看的痕跡,又將視線拉到身下砸出的深坑,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

不管怎麼說,終於是下來了。

她雙手抱頭,試圖緩解還在作怪的眩暈感,努力回想——方才是哪一邊有橋來著?

東邊。

上北下南左西右東,席光從混亂的思緒中仔細辨清了方向,抬腳往東邊方向走去。

短短片刻,雪已經小了許多,吹在空中已經不易辨認了。而雪積得厚,在雪地裡行走也不易。

席光走得很慢,一行一步,聽得一陣碎沙聲。越是向前走,越是令人覺得寬心,仿佛某麵壁壘也被這樣一腳一腳地踩碎了。

那座懸索橋,在山上看著近,實則走起來卻很遠。席光走了許久,還不見橋身影,正要停下來找個地方歇息,忽然聽到前方某處有了動靜,很快,一見所未見的東西出現在了視野之中。

她定睛看了看,止住了腳步。

這是一隻怪物,難以言狀,身如瘦長蛇形,可並不是蛇,通體雪白,腦袋渾圓,雙眼血紅,身後拖著一條毛茸茸的尾巴,身子在雪麵上滑動,而尾巴跟在後邊,一搖一擺,打掃滑痕。

這或許是一隻雪怪。

席光來前曾聽聖皇娘娘說過,此間藏著不計其數的雪怪。雪怪由雪化成,雪不止,怪不休,模樣千奇百怪,有凶禽,有猛獸,甚至還可有惡人。

而在她打量的這會兒,那隻雪怪也發現了她,止住了滑,那雙血紅的眼睛微微眯起,幽幽發亮。

周圍一片死寂,甚至風也停了。

四眼相對,靜默無言——席光料想它應當不會開口說話。氣氛不知為何有些詭異,她隻能悄無聲息地握緊了拳,看著那隻雪怪忽地把頭壓低,把尾巴豎起,略一擺動,不過眨眼之間,便如迅雷般向前靠近了一大半,那雙血眼裡分明露著赤裸裸的貪婪。

貪婪?

席光愣了愣,猛然回想起雪怪是以人心為食,在這天寒地凍的荒郊野嶺,她倒成了親自送上門的倒黴蛋!

……可惡!

意識到自己即將很有可能要被開膛破肚之後,席光咬了咬牙,哪管它三七二十一,先拔腿就跑。風聲在耳邊響起,胸口處如被灼燒,眼角餘光中,她瞥見那隻雪怪緊跟在後,越靠越近,越靠越近,似乎下一刻就要撲了上來!

她跑到了一棵兩人合抱的冰樹下,對著迎麵衝來的雪怪狠狠一踹,趁著它被踹開的間隙,飛快爬上樹,胡亂揀了條還算粗實的樹枝,掰下一根尖長的冰淩,當那暴怒的雪怪雙眼愈加猩紅,正要一躍而上的時候,席光仔細覷著,想也未想地縱身一跳——

冰淩正正釘入了雪怪的左眼。

那雙眼被睜得很大,幾乎占據了它半張臉,裡麵異樣波紋起伏,如兩汪被石頭打亂的血池。

在掙紮了幾下後,雪怪的身子不再抖動,先是被冰淩紮入的左眼慢慢暗了,很快地,另一隻眼也不見了血色。它們變成了兩個森冷的黑洞。

緊接著,雪怪的全副身軀也碎在了雪地上,融為一體,了無痕跡,仿佛方才所見種種不過隻是錯覺。

席光驚魂未定,撐著樹站起,大喘了幾下,覺著頭開始有些暈了。這樣下去可不好。

漫漫長路上的第一危險,便是這些出其不意而又凶殘的雪怪。

她望向東邊方向,厚厚的積雪壓著遠處的山頭,密密叢林間,不知還會出現多少這樣的怪物。

看來的確是要加快腳步,找到人家避一避才好。席光揉按著太陽穴,抬腿跨過了雪怪消失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