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家小姐(1 / 1)

千金笑 灼雲色 4377 字 2個月前

“放肆!什麼人光天化日膽敢闖我安府!”

“全都給我拿下!”

高懸的安府牌匾下,清亮的女聲在院落正門口響起,淩厲果決,帶著不容挑釁的威嚴。

緊跟其後的,是浩浩蕩蕩的仆從。

院內蒙麵的殺手們互相對視一眼,迅速翻牆離開,而剛推開房門的殺手停頓片刻,而後徑直放開手裡捏住的門框轉身離去。

平蕪山雖地處偏僻,但這裡卻奇怪地住著一戶四海之內聲名遠揚的商戶——安家。

相傳落戶在這裡的安家,乃是京城中赫赫有名的皇商安家——的旁支。隻是不知道為什麼這支血脈會流落到如此偏遠的地方來,許多人都猜測約摸是這戶安家的家主不受寵,被本家排擠才導致淪落至此。

可縱使到這般地步,平蕪當地的人們也多少會顧忌著其本家的聲望勢力,給其留幾分顏麵,畢竟打狗還要看主人呢。

寧蕪拉著謝嶸一同跳進這院子裡的時候,打的就是這個主意。

兩人躲進的這間屋子裡,藥香彌散,發苦的氣味幾乎浸透房梁,連床底的灰塵都被苦澀的湯藥給醃入味了。

“咳咳……鳳萍,我無礙。”

“你且將人帶下去吧。”

青色簾賬後,一道虛弱的聲音吩咐下來,聲音主人身形影影綽綽,她背靠在床榻上,幾乎是有氣無力。

待到屋外聲如洪鐘的侍女將仆從帶下去之後,床榻上這位女子便開始捂著嘴猛地咳嗽了起來,她肩膀劇烈顫抖,身子都穩不住,那架勢幾乎要將整個肺咳出來。

一張染血的帕子被顫巍巍地扔進床前的銅盆中,在盆外麵露出半個角,幾乎要垂落在地上,盆中厚厚一遝堆滿了血帕,看起來令人觸目驚心。

真是一個病入膏肓的可憐女子。

待氣息稍微平複後,那簾帳後的女子緩緩出聲。

“二位小友,不妨出來一敘。”

女子聲音溫軟平和,瞧上去不是什麼難纏的主兒。

寧蕪與謝嶸對視一眼。

兩人緩緩從半人高的屏風後站出來。

畢竟是女子閨房,謝嶸一個外男闖進來難免有些不當,他目不斜視地點頭示意後便退了大半步拉開距離,幾乎退至門口。

寧蕪心領神會地跟其錯開身子上前一步,隔著薄薄的青紗帳向女子行了一禮。

“多謝安小姐搭救。”寧蕪掃了那纖瘦單薄的女子身影一眼,她神色誠懇,說起謊話信手拈來,語氣沉痛。

“我與兄長家門不幸,如今被仇家追殺,不得已於安府上避難,幸得安小姐出手相助,否則我跟兄長兩人……哎!”

眼神透過紗帳,輕飄飄地掠了一眼。

安小姐饒有興致地看著那長身而立的少女,對方這模樣瞧上去不過及笄之年,眸色沉靜不卑不亢,言談舉止落落大方,絲毫不遜於世家皇族裡的貴女,隻是身上的衣著打扮粗陋許多,襯得整個人都黯然失色不少。

平蕪山這等小地方是萬萬養不出來這樣的女子的。

她費力地支起身子,讓喉管內氣息流淌地更通暢些,臉色蒼白憔悴,漆黑的眼睛卻牢牢地念在寧蕪身上,似乎在揣度這樣一個女子的出身與秉性。

這樣肆無忌憚的打量目光有些過於刻意了。

寧蕪覺得有些不舒服,警惕心逐漸繃緊,難道是這拙劣的謊言被識破了?

她開始回想自己剛剛說的每個字,想從其中找到端倪與漏洞,但安小姐卻隻是微微一笑,輕聲轉移話題,打消了她的焦慮。

“既是小友的家事,那麼我就不必過問了。”

“相逢亦是緣分,不知二位小友可否在府內小住片刻,讓我好生招待一下……”

寧蕪挑眉:“安小姐不怕我們是坑蒙拐騙的江湖騙子嗎?”

榻上女子低笑出了聲,這動作引得她又劇烈咳嗽了好一陣子,待這動靜平息後,她目光平靜如流水,悠遠哀愁地望向窗外。

窗外花樹繁盛,密密匝匝的雪白花朵濃烈燦爛,時不時有花苞墜落砸在地上,墜落聲悶而輕,又如同羽毛落在湖麵,裹著離愁思緒微微打著旋兒漂遠。

她似乎是在懷念記憶裡的什麼人。

又似乎隻是在感歎自己的病情。

良久,她拉開簾帳,與站在床前的寧蕪毫無遮擋地四目相對,聲音低而輕柔,“我自知時日無多,卻有心事未了。”

“如今有幸與二位相逢,望二位能夠成全。”

可到底又是什麼事情,讓眼前的安家小姐都無能為力,寧蕪腦子裡這麼想,現實中也這麼問了。

安小姐垂著一雙眼睛。

她說:“請幫我找一個男子。”

“京城籍貫,大概是住在城西一棵大銀杏樹附近,是個賣豆腐的,左眼下方有道疤,個子高不善言辭,常於卯時在永春巷出街賣豆腐,平常身邊總帶著條黃色老狗。”

“如果他還在那裡的話,請替我問聲好。”

寧蕪:“如果我們沒有在那裡找到他呢?”

停頓片刻,安小姐喃喃道。

“那就摘片銀杏葉子,寄給我吧。”

談及此,她的目光陡然灰暗下來,失去了顏色,似乎是早就想到過這個可能,隻是苦於自己身體抱恙不能夠親自去驗證這個結局。

雖然不知道這兩人之間有什麼恩怨糾葛,寧蕪還是點頭應下來了,畢竟不是什麼難事,而且她剛好也要帶著謝嶸去京城,順手的事而已。

窗外的天色逐漸昏暗,霞光昳麗,落在窗沿上映出橘黃溫暖的光來,安府外搜查的衙役們皆已停止巡查,而寧蕪與謝嶸還是提著一顆心始終不曾放下。

在安小姐一番熱情招待下,寧蕪與謝嶸草草地用過晚飯,幾人簡單協商後,兩人便火速地趁著夜色離開了這座偏遠的山城。

馬車軲轆行駛在崎嶇不平的泥濘小路上,寧蕪背靠著冰冷堅硬的木質車壁,隻覺得胃裡翻江倒海,她麵如菜色,好幾次唇片翕動,又緊緊閉上,始終欲言又止。

看上去跟欲擒故縱的樣子有兩分相似。

這番吊人胃口、故作姿態的手段謝嶸在自己親爹爭風吃醋的後院裡見的多了,自然早就免疫了。

可如今他歸京途中還需仰仗寧蕪相護。

安小姐因著常年固疾纏身,常年治病幾乎掏空家底,如今給他們二人提供馬車與銀錢已是儘了全力,便再沒多餘銀錢給二人配備鏢師侍衛。

謝嶸早年習武,確實有幾分自保手段,但終究不抵那些專門以殺人為營生的職業殺手,何況如今他身上帶的暗傷還未痊愈,能多一個人在身邊就多一分安全保障。

而像往常在京城中,莫說是像寧蕪這樣出身草野的粗鄙丫頭了,就算是皇族世家出身的貴族小姐,也是斷不可能有機會與他同乘一輛馬車的。

畢竟謝二公子潔癖嚴重之深,已至成病。

如今這矜貴要死的矯情病,在生死危機的考驗下迅速消失了個無影無蹤,他畢竟是個會審時度勢的聰明人。

頭一次體會到如此憋屈心情的謝嶸眉頭輕皺,強忍著心頭的不適與抗拒,他客氣地問話,聊表下對同伴的關心。

“身體不舒服嗎,還是有什麼話想說?”

這女人最好彆整什麼幺蛾子,畢竟他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

馬車恰好行至岔口,一個拐彎便踏上了泥濘崎嶇的鄉間小路,車夫在外麵揮動著鞭子,催完馬後便委婉提醒了下車內兩位貴人前方路況不佳的事實。

此時車軲轆適時碾過某塊凸起的石頭,一陣猛地劇烈搖晃,瞬間兩個人都覺得眼前天搖地動。

刻在骨子裡的禮儀涵養在這時凸顯出來,謝嶸很快反應過來,端正身子坐在原地,脊背挺直,儀容舉止一絲一毫都叫人挑不出錯來,還有空扶寧蕪兩把。

而寧蕪這邊就不好受多了。

從坐進馬車的剛開始,她就隱隱有種不祥的預感,如今腹腔裡翻江倒海,那種呼之欲出的滿漲感更是愈發清晰,像是有什麼東西在迅速膨脹,而後越來越大……

“謝嶸,有件事情我想跟你說——”

寧蕪猛地閉上嘴,臉色隱隱發青,她搭在雙腿膝蓋上的手指緊攥,整個人緊繃地如同拉滿了的弓弦。

謝嶸尚沒完全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什麼事?”

“讓我下車!”

謝嶸十分不讚同,“你想要乾什麼?現在外麵溫度很低,附近也沒有停靠歇腳的驛站,我們今晚趁夜出城準備地十分倉促,萬一被城內的人先一步反應過來,我們的處境會變得很危險……”

某根脆弱的弦終於堅持不住,在此刻轟然斷裂。

“嘔——”

寧蕪終於憋不住,朝著謝二公子的方向大吐特吐了出來,她強按著對方的膝蓋作為支點,吐了個乾淨。

吐完之後,那股凝結在胸口的鬱氣瞬間消散不少,寧蕪整個人神清氣爽,“多謝了,朋友,要不是你我估計不會這麼快就吐出來,不過我本來其實是想下車吐來著的……”

她原本是想拍一拍謝嶸的肩膀。

但現如今,就在手剛要觸碰上男人的肩膀時,那刺激性強的嘔吐物氣味猛地直衝鼻尖,寧蕪尷尬一笑,蠻不好意思地縮回了手,仰頭看著車內簡陋的裝潢。

“不好意思啊,你不會介意吧?”

空氣中沉默良久。

寧蕪覺得這馬車內空氣確實有些不太……清新,於是她搶先一步掀開簾子占了車夫旁邊的位置,索性將爛攤子丟給了謝嶸。

謝二公子一輩子光風霽月,金尊玉貴,何曾見識過這種場麵。

他靜默地端坐在那裡,一動也不動,眼神呆滯,俊秀的臉龐上表情迷茫,喉結微微滾動,顯然是已經陷入了癡呆。

待回過神來後,謝嶸情不自禁地倒吸一口涼氣,結果還不如不吸……

於是他也吐了。

馬車最終還是在附近的一條河處停了下來,車夫剛收住韁繩,寧蕪便從車上跳下來悻悻地摸著鼻子抬頭看天。

謝嶸則以利箭離弦般的速度跳進了河裡,動作粗暴地擦著身上每一個地方,臉上表情絕望而寂靜。

秋風蕭瑟,寧蕪在河邊縮了縮脖子。

“這也不能全怪我,是你不讓我中途停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