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淡淡頷首回應。
隨著她的到來,本已湧入的霧氣驀然褪地一乾二淨,入口處仿佛隔上了一層透明的屏障,連一絲風都沒能再吹進來。
昭陽徑直走向湯韭,至始至終仿佛未曾注意到秦連澍的存在。
秦連澍見湯韭行禮,當即對她的身份心下了然。
他端正地頷首作揖道:“在下淩雲山秦連澍,打擾了。”
昭陽聞聲頓足,將一雙冷眸遞了過去。
他借機打量她。
此人眉目清絕,皮膚蒼白毫無血色,黑色的鬥篷裡麵是一件同色長裙,領口前襟鑲繡著銀邊騰雲祥紋。
這是一件官服。
目光短暫的交接,她漠然點頭後再次往前走去,身上的雪逐漸被火焰融化,她順手將被打濕的鬥篷解了下來,搭在一邊。
秦連澍隻消一眼便愣在原地。
那潔白修長的脖頸上,在致命的位置處,赫然蜿蜒著一條森然入骨的傷疤。
察覺到二人的眼神,昭陽驀地明白過來,瞳孔不自覺地縮了縮。她單手捂住脖子,再鬆開時,那裡已變得光潔如初。
“對不住,嚇到你們了。”聲音喑啞低沉,就像在沙子上磨過一般。
湯韭恍然大悟——傳言中所說,千年來極少有人聽到昭陽的聲音,想不到竟是這般緣由!
她摸了摸鼻尖,轉移話題:“為何大人沒在未時趕到?”
昭陽搖了搖頭,似乎也困惑不已。
湯韭見狀也不再多問,隻恭敬地站在她身側稟報:“大人,屬下有一個大膽猜測——”說罷她聲音戛然而止,掃了一眼秦連澍。
昭陽點點頭,她才繼續說下去。
“靈昌仙姬,或許被藏在倉河之下。”
昭陽神色不變,思索過後,她轉頭看向肩上的靈蝠。
那黑乎乎的一團仿佛收到什麼指令,終於動了動,左右輕輕一晃便飛了出去。
昭陽沉思片刻,對二人道:“你們離開。”
“大人!”湯韭不願意錯失與她相處的機會,雙手合十連忙拒絕,“大人,這片地方我熟,不會拖後腿的。更何況此事由我對接,以後有人問起來總不好說是半路跑了,同僚定要嘲笑我是貪生怕死之輩的。”
當年,若不是她偶然聽到了關於司魂使的傳說,心向往之,也不至於放著好好的九小姐不做,千辛萬苦地考上官差去當牛做馬。
中榜那日,她還放聲笑歎:“功不唐捐!”
哪曾想,即便端穩了這個金飯碗,兢兢業業勤勤懇懇地任職三百餘年,這些人的影子她也沒見一個。
如今終於等來這樣絕佳的機遇,想讓她走?門也沒有。
顧完這頭,湯韭又回頭勸說秦連澍:“你要給誰送信?我替你交給他吧。此處危險,我們顧不上你,你還是走吧。”
秦連澍含笑謝絕了她的好意,不容置疑道:“在下雖修行淺薄,但也自小受師尊悉心教誨,知言出必行,行則必果。我既答應了親自交付,就決不可假手於他人。更何況斬妖除魔乃修真一門的職責,在下尚有法術傍身,說不準可助二位一臂之力。”
“……”湯韭覺得很有道理。
昭陽沒再說話。她徐徐走至一旁,指間微動,地麵瞬間變得一塵不染,她撿了一處最乾淨的位置坐下,靜靜地閉目養神。
湯韭鬆了一口氣,沒反駁那就當是同意了,於是她緩緩挪到昭陽身邊坐著。
秦連澍搞不懂狀況,自然不方便跟著湊過去,但又不知是否應該重新坐下。躊躇間,那隻黑色的靈蝠已然折返回來。
它飛到昭陽麵前,姿態怪異,像是在講述著什麼。
片刻後,它終於停止了那誇張的動作,落在昭陽的左肩,兩隻耳朵耷拉下來,眼睛濕漉漉地看著她。
昭陽用指尖戳戳它的鼻子,它才眯著眼睛將耳朵再次豎起。
“跟緊我,彆亂走。”昭陽起身重新披上鬥篷,目光淡淡地掃過二人,率先踏了出去。
她剛走出土地廟,左肩上的靈蝠便已不見蹤影。
混沌的霧氣中湧動著不詳的暗流,如同寒刃一般,砭人肌骨。它不知是懼怕昭陽,還是故意吸引她來,在前方自動分開一條道路,一條直通入村的道路。
這一次,他們竟沒受到結界的阻擋,徑直走進了村裡。
村外還能不時聽見幾聲寒鴉的哀啼,入村後竟忽然萬籟俱寂,霧比外麵更稠,這次卻不再分開,緊緊地裹住慢行的三人。
偌大的村子裡毫無人氣,湯韭作為這一帶的魂差竟然對此毫不知情,額頭上不免凝出幾顆冷汗,她用手指悄悄揩去,正要放下的時候,肩膀驀地搭上一隻手。
她握緊環刃,下意識地回頭去看。
秦連澍壓低聲音問道:“你有沒有聽到什麼聲音?”
湯韭:“什麼聲音?”
秦連澍:“哭聲,一個男童的哭聲。”
湯韭:“沒有……”
“不對,他好像是在笑。”秦連澍又鎖眉糾正。
這時,一直走在最前方的昭陽忽然停下腳步,向一個方向凝望。
湯韭心下一緊:“大人,怎麼了?”
沒等昭陽回答,周圍的霧氣竟然快速攪動起來,耳邊響起獵獵風聲,如同一陣陣淒厲的悲鳴。
昭陽微闔著眼,將掌心翻轉,銀刀出鞘浮於掌心上一寸左右的位置,月華沿著刀鋒的弧線一閃而過,隨後那白刃如靈蛇一般狡捷地滑出,並以雷霆之勢劈開混沌。霎時間,雲霧消散,周圍的景色漸漸清晰起來。
隨著視線恢複,他們終於看清了周圍的環境。
空闊的土地上散落著夯土亂石、斷井頹垣,四野蕭瑟頹敗,荒無人煙,如一座空城。
“嘻嘻”……“嘻嘻”……
一陣陰詭的笑聲劃破沉寂,三人登時一同循聲而望。
不遠處的石橋上站著一個總角小兒,捧腹笑得晃來晃去,他的麵容模糊不清,動作僵硬得如同一個提線木偶。
頃刻間,昭陽便出現在那小童的麵前。她低頭看去,隻見那小兒慘白的臉上竟然沒有五官,依然兀自地發出“嘻嘻”的笑聲。
她握緊半月刀徑直揮向其麵門,那小童竟毫無畏懼地立在原地一動不動,刀尖觸碰到他的那一瞬,他忽然融化作一灘泥水,黏在橋麵之上。
湯韭目睹這一幕後正要上前,那灘泥水忽然動了一下化作兩條手臂向她飛來。
她阻擋不及,脖子被那泥手死死地掐住,力道之大足以令她呼吸不暢,麵部也充血漲紅。
倉惶間,湯韭握緊環刃用力地朝那雙手砍去,還未得手,後頸便傳來一陣劇痛,眼睛也隨之一沉。再睜開眼時,哪有什麼泥手,分明是她正一手掐著自己的脖頸,另一隻手握著環刃朝自己的那隻手砍去。
“湯韭姑娘,你怎麼了!”秦連澍來不及思考便伸手握住她的環刃,另一手用力去敲她的後頸,試圖喚醒她。
湯韭的眼神恢複清明後,第一時間看向恩人。
鮮血順著秦連澍的指縫汩汩流出,他卻毫不在意,神色間滿是對她的擔憂。
“對……對不起。我好像被什麼東西攝住了神誌。”
昭陽被兩人的動靜吸引,回頭望去。地上的泥水趁她分神,迅速順著她的足尖漫延而上,裹住那雙纖細的小腿。
她的神色染上一絲不耐煩的意味,於是收刀入鞘,雙手食指與中指合起閉攏,以拇指為支點翻轉結印,白色的靈氣隨之溢出,將那粘稠的泥漿震碎成了一片霧。
那泥霧似乎並不戀戰,迅速隨風向後散去。
三人緊緊追到一條河邊。
河水已經結冰,冰麵落滿一層厚厚的積雪,那泥霧四散開來,灑於其上。
“倉河?”湯韭不免回憶起說書人的話。
而那條河似乎是在印證她的猜測一般,水下明顯地“咕嚕”了兩聲,接著便聽見冰層破碎的聲音,一道裂縫驟然加深,如蛛網般快速蔓延。
廣袤的河麵上升起一層霧氣。
“嘩啦”聲過後,一顆頭顱從水麵慢慢探出,緊接著半個身體露出水麵,垂著頭一步一步從水中往岸邊走來。
下一刻,一道灰蒙蒙的影子驟然出現在三人麵前。
湯韭呼吸一緩,直直看過去。
是個女子的身形,衣服已看不出原本的顏色,渾身上下散發著濃重的妖氣,圓臉但瘦削,五官仿佛蒙上了一層水霧,模模糊糊讓人看不清楚長相。
即便如此,她依然能夠感覺得到,這妖物正在看著他們。
湯韭與秦連澍當即後退撤開,而昭陽卻仍舊站在原地,冷冷地看著那女妖。
女妖定然不會舍近求遠,她周身的水汽頓時凝結成為冰刺,儘數向昭陽彈去。
昭陽紋絲未動,密密麻麻的冰刺還未近身便被一層白光彈開,碎在空氣之中,而昭陽已手握月刃,倏地刺出。
刀勢迅捷,女妖避閃不及,被砍中後踉蹌了一下匆忙退去。
秦連澍和湯韭果斷上前封住了她的後路,女妖卻好似輕輕笑了一聲,掌心變幻出一條水繩將二人死死纏住。
昭陽的刀在她身上留下一個深深的裂口,卻不見有血流出,她的行動依然迅捷,猶如一具沒有知覺的空殼。
秦連澍背後的銀劍脫鞘,朝那水繩劈去,而長鋏斷水,毫無作用,且二人手腳與渾身的法力皆被束縛,無法捏訣。
此時,湯韭才深刻地認識到,既能讓司魂使出動,這妖物必然不同尋常,他們這樣小小的差役果然不是對手。
隨後她用餘光掃了一眼拚力掙紮想要脫身的秦連澍,心裡鬆了一口氣。
萬幸,這淩雲山的弟子也不是對手……
此時,本已不見蹤跡的靈蝠忽然出現,振翅而來。
它張開嘴對著二人無聲呐喊,四周氣流湧動,湯韭感覺自身被一股清冷的微風環繞,隨後,身上的水繩漸漸鬆動,再一眨眼,兩人便同時被撇到地上。
完成這些後,它又緩緩地落回昭陽的左肩,胸口劇烈起伏,像是累極了。
“阿福,好孩子。”
得到誇讚的阿福開心地眯了眯眼,又再次消失無蹤。
此刻,昭陽的神色終於微變。雪光映照著她的麵容更顯蒼白,寒風卷動她的發絲,脖頸上猙獰的疤痕再次顯現,宛如來自地獄的鬼魅。
她緊抿著嘴唇,手指一撚捏出法訣。
女妖似被施了定身術,動彈不得。
昭陽抬起半月刀,眼看就要將她一劈為二……
慌亂的腳步從身後傳來。
“住手,住手!求求您彆傷害她!”
是人的聲音!
昭陽猶疑地轉過身去,僅這片刻的遲滯,女妖便已掙脫束縛,逃回倉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