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謝明軒希望清殊能夠安樂無憂的長大,所以就取“樂”字作為她的乳名,喚她樂樂。
樂樂學會說話的時候,又是一年的正月初八。
我一大早就抱著樂樂進了宮,太後近來起得晚,所以我先去了皇後娘娘的鳳儀宮。
我教樂樂喊“皇祖母”,她一個字一個字的喊出來,皇後娘娘很高興,從我懷裡把她接過去,又教她喊奶奶。
“奶奶——”
“樂樂真乖,那奶奶一會兒帶你出去玩,好不好?”
“好——”
皇後娘娘說孩子的眼睛像我,嘴巴和鼻子像謝明軒,以後長大了,一定也是個美人。然後,拿出一個帶著鈴鐺的銀鐲,在樂樂眼前晃了晃,“樂樂,喜不喜歡?”
“喜歡——”
皇後娘娘將銀鐲戴在樂樂的小手上,“那奶奶就把這個鐲子送你,以後樂樂一定美美的。”樂樂高興得“咯咯”笑著,說“奶奶好,奶奶漂亮——”
整個鳳儀宮裡儘是歡笑聲,皇帝和謝明軒一起走進來了,我們也不知道。我們正要下跪行禮,皇帝直接發話說“免了”,然後又一起圍在皇後娘娘身邊。沒有人教樂樂,但是她看著皇帝就直接喊出了“皇祖父”。
皇帝很高興,當即就封她為樂安郡主。
皇後娘娘抱著樂樂一直到了慈安宮,太後拿了一個如意鎖掛在樂樂脖子上,樂樂想要表達自己對太後的感激,張著嘴咿呀咿呀喊著,伸開她小小的雙臂,看著太後說:“增祖母,抱!”
我常聽宮裡的人說太後年輕時是一個美人,如今滿鬢霜白,眉眼處長了許多皺紋,但笑起來依舊溫風和煦。慈目中的柔光與穿過窗戶的暖陽一起落在了皇後娘娘懷裡的樂樂身上,樂樂在晨光融融的暖意裡,笑聲格外清脆嘹亮。
太後把樂樂抱過去教她說“謝謝增祖母”,樂樂結結巴巴的重複著,因為說得不通順,她急得小手和小腳都在撲騰,逗得一屋子的人都笑了。
江王和江王妃也來了,他們比長姐早一年成親,他們的孩子比秀秀大半歲,是個男孩叫作謝清言。
他們一家人請過安後,謝清言就湊過來一起看著樂樂,開心的拉著他阿娘的手說“我有妹妹了”。
江王妃摸了摸謝清言的後腦勺,“那作為哥哥,就要學會保護妹妹了。”
謝清言看著江王妃,點點頭,“嗯,皇爺爺和阿爹都教過我,要愛護自己的兄弟姊妹,我一定會好好保護妹妹的。”
太後和皇帝看著一幅和樂融融的景象,很是高興。皇帝高興之餘又感歎著先帝期盼的兄友弟恭,總算從江王這一輩開始實現了。
太後聽了卻一直在搖頭歎氣,雖然她沒有說話,但是我知道她應該想說先帝是自作自受。
今年太後六十一歲,陛下重孝道,為了將壽宴辦得隆重一些,早早的就命人開始籌備。
幾個月前,慈安宮翻新了一遍,太極宮內全都換上了能在冬季綻放的花卉,所有宮道掛上了彩燈裝點,整個皇宮宛若陽春三月。
宮宴到晚上才會開始,我怕夜裡涼,傍晚的時候讓奶娘把樂樂帶回了朔王府。
戌時煙花在皇城上空炸開,皇室貴親給太後送完賀壽禮,說完賀詞。瑞公公走上前,喊了一聲“開宴”,大殿內的燈火就暗了下來。
十個著裝相同的舞姬,手上都捧著一顆湯圓般大小的夜明珠,踏著蓮步緩緩進入大殿。
白色的輕霧開始在大殿中彌漫,絲竹聲響起,領舞的舞姬捧著一顆粉色的壽桃從天而降,散開水袖開始翩然起舞,曼妙靈動得好似九天之上的仙女,引得殿內一片嘩然。
曲調由平緩到激昂,舞姬將壽桃拋擲空中,壽桃則從中間裂開變作一朵蓮花。舞姬淩空而起接住蓮花,開始在大殿上空盤旋起舞。
彩色的花瓣雨從蓮花的花芯紛揚而下,整個大殿在嫋嫋輕霧中宛若仙境。
曲調平緩下來,如涓涓細流,漸漸接近尾聲。舞姬手裡的蓮花化作了花瓣散在空中,她的手心裡變出一個碧色的玉桃,她捧著玉桃從空中飄然而下,曲樂停止,燈火再次全部點亮。
殿中的紅柱上垂下一幅對聯,上聯是鸞殿春深,聖慈新歲昭日月;下聯是麟台瑞靄,四海同慶頌春秋。
舞姬走上前捧著手裡的那隻玉桃,行禮跪在地上,“此舞名為天女祝壽,賀太後千秋。”
坐在一旁的禮部尚書走上前來,說製作壽桃的玉是雲南上貢的貢品,禮部奉皇帝的命令精心挑選了一塊質地均勻、通明透亮的翡翠,命巧匠雕刻成壽桃的模樣,如今獻上祝太後福壽康寧。
太後聽了很高興,當即賞了整個禮部。
歌舞依舊還在繼續,謝明軒去找江王的時候,我帶著錦書從大殿裡走了出來。
月下千燈映繁花,瓊樓高歌唱今華。那些裝點的彩燈現下已全部點亮,殿外繁花似錦,殿內歌舞升平。
明月高懸,在萬裡晴空之下,煙花再次綻放。
我看著眼下的盛景,想起了第一次進宮,和自己一起看煙花的淑琴。
那時的我,拖著進宮過很多次的淑琴,逛去了心心念念的禦花園。
園裡的花和風景都很好看,沒叫我失望。遇到的人也沒有失望,但是,我的性子卻和以前完全不一樣了。
爹娘說我比以前穩重了,但是,我還是更喜歡及笄前的自己。
我還記得,我告訴淑琴,我還想再去彆的地方,但不管我怎麼說,淑琴都不願意帶我去了,反而有些愁眉苦臉的。
那時的我看到什麼都覺得新奇,但隨著進宮的次數多了,也終於明白了淑琴的小心翼翼。
兩年前的那次宮宴結束後,淑琴與我同時接到賜婚的聖旨。她被指婚給齊王,成婚後便隨齊王離開都城去往封地。
我們雖然有書信往來,但是,我與她已經兩年沒見了。她說她在的地方,冬季比都城要長一些。
我知道她最怕冷了,一入了冬就容易生病。她說我寄給她的藥很有用,能讓她少受些罪,隻是也不知道她是胖了還是瘦了?身體有沒有調養好?
站在慈安宮的長廊裡,看著整園百花,北風的寒意不合時宜的提醒我,寒冷冬日還沒有過去,我隻好接過了錦書手裡的披風披上。
“娘親,我好累……我好想睡覺……”
“睿兒,不要睡,睡了就再也醒不過來了,煙花還沒放完呢。”
“娘……張嬤嬤給我找來的大夫說,我要去另一個世界了,我記得小桃姐姐走的時候,張嬤嬤他們……也是這麼說的……我聽說……那個地方,不會再有痛苦了……娘親,可以不用這麼難過……”
女子和孩童戚戚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
我尋著聲音,繞到大殿後麵,一名身形單薄的女子正抱著一個男孩坐在階梯上,看到我的時候,她就抱著那孩子跑遠了。
我追在她身後,告訴她我是女醫,可以幫她看一看那孩子。
可是,她並沒有回頭的打算,隻一個勁兒的往前跑。
待我看清她穿的是宮婢的衣飾,我立刻停下了腳步。我告訴她我不會告訴彆人,請她相信我。
她隻說了一句“多謝貴人,不必勞煩”後,身影就沒入了層層宮牆之中。
我回到朔王府的第二日,就聽說禦花園的湖裡,打撈上來了一具宮女的屍體。
過了些日子,又聽說那宮女與麗貴妃的弟弟宋繼楠有了私情,宋繼楠知道那個宮女懷有身孕後,便再未去見過她。
宮女與外男私通,本就是重罪,她根本不敢告訴任何人。借著陪皇後去安佛寺上香時,將男嬰偷偷生下,說是在山裡撿來的孩子。
皇後娘娘將那孩子帶回皇宮,讓自己的弟弟將他收為義子。
隨著那孩子年歲漸長,與自己的生身父親越來越像。
皇後娘娘發覺不對,便又將宮女尋來問話。
宮女一五一十說了,隻是那孩子得了癆症,回天乏術。於是,便有我正月初八,在宮中撞見那一幕。
那孩子去了之後,宮女便服毒自儘,自投於禦花園的湖中。
皇帝知道這件事後,大發雷霆。他本就對麗貴妃母家有疑心,於是便借此機會,開始下令徹查。
查來查去,宋繼楠自絕在了天牢裡,隻留下一張認罪書。
麗貴妃到皇帝麵前哭了幾次,說是那宮女先勾引自家弟弟在先,弟弟秉性純良,覺得對不起皇帝和父兄才自絕於天牢,這件事也因此不了了之。
洛河汛期到來前夕,皇帝命人檢修沿河堤壩,諸地視察回來的欽差都報堤壩無恙。
可是到了六月,汛期如約而至,先是淮州雲安郡決堤發了大水,導致淮州境內五個縣被洪水淹沒,數萬百姓因此流離失所。
淮州糧倉裡又儘是發黴的粟米。消息傳到都城,皇帝震怒,淮州太守很快被下到了大獄裡。
淮州太守姓宋,是麗貴妃父親的親弟弟。宋家和朝廷裡的許多官員因此被查,麗貴妃也被禁足。
謝明軒、江王、父親和外祖父,都接了聖旨到淮州賑災。
因為防疫需要的熏香和消毒丸,都是蘇家特製,所以我和母親與外祖父商議後,帶著春生堂與春和堂的醫師連夜趕製。
母親得了太後的允許,帶了醫館裡的幾個女醫,隨著外祖父前往淮州。
我也想去,可是皇後娘娘不允許。我乾脆住在宮裡,哄了皇後娘娘四五天,說隻以普通醫女的身份去淮洲,她才答應。
我安排好王府的事情後,就騎快馬去追,在第三日終於趕上了外祖父的隊伍。
我不記得趕了多少天的路,但隻記得從都城出來,順著洛河一路南下,離淮州越近,流離失所的百姓也就越多,還可見幾片連著的汪洋。
官府的人和一些富商在不同的路段設立了粥棚,準備了衣物、碎銀,好讓這些百姓能安穩度過這次水患。
一日卯時破曉前,我們終於進入了淮州。
淮州府衙門口擠了很多人,有與家人相遇,抱頭痛哭的;也有排隊等待被救助的;還有張望著府衙大門,著急等待消息的……
衙役們進進出出,抬進府的不僅有從各地籌來的糧款,還有在水患中不幸失去生命的百姓。幾個沒了家屬音訊的百姓哭喊著,跟著衙役進了陳屍所。
衙役掀開蓋在屍身上的白布,露出了已被洪水泡得潰爛見骨的麵龐和四肢。跟著過來的人,有受不了扭過頭去了角落嘔著的;有崩潰直接坐在地上痛哭的;也有沉下心仔細辨認的……
一個少年發現抬進去的屍身沒有自己要找的人,帶著歡笑和眼淚跑出來,大聲喊著“阿娘”。
少年爽朗的聲音中帶著劫後餘生的慶幸,許多羨慕的淚眼聚集在了少年身上。
他跑到一名杵著粗樹乾,衣服整潔乾淨,佝僂著身子靠在牆邊的婦人麵前停住了腳步。
他握起了婦人的手,熱淚盈眶的說:“阿娘,你放心,剛才抬進去的人不是阿爹,有官爺說有人見到阿爹朝南陽城的方向走了,我們也往南陽的方向過去找找吧。”
沒有人去責怪那個在充滿悲傷和嚴肅的地方,笑著跑出來的少年。周圍的人,七嘴八舌的安慰他叫他放寬心,祝他們一家早日團聚。
我雖然給很多人治過病,但也是頭一次見到這樣多的人間百態。
幾個人聽到少年要去南陽,圍到了少年身旁,送了一些乾糧和銅錢給他,托他打探自己家人消息。又囑咐他照顧好他的母親,叫他們好好活著,等他們回淮陽……
一個同我們一樣,身穿淡藍色緊袖長衣的女子,手中提著幾副包好的藥和一個包裹從府衙裡走出來,將東西遞到婦人手裡,“大娘,這是您的藥。還有這包裹裡,有乾糧和盤纏,路上一定注意休息。”
我知道這女子應該是自願來參加賑災的女醫,她看著婦人疲憊、清瘦的臉龐,大概還想再勸一勸。但看婦人一直搖頭,已是下定決心拒絕的樣子,她最終欲言又止。
婦人握著她的手,“這幾日多謝姑娘照顧,房子沒了,田地也沒了,帶這孩子順利找到他父親我也就沒什麼心願了。”
婦人說完話,就拉著少年的手朝城門的方向走去。
女子看著母子兩相互攙扶著離開的背影,無奈的搖頭歎息。
受災需要救治的百姓,被安置在城西的安民坊內。
安民坊本就有許多病房,外祖父帶著我們到的時候,安民坊外的一片空地上卻又搭起了很多帳篷,裡麵依舊住著受災的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