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血(1 / 1)

那青劍自此就被霍且非用麻繩綁上,順著井壁放下。

他又尋來一塊巨石,壓在井口,好像底下是口酸菜缸。

可憐那把青劍,離開劍爐沒過三個時辰,就被纏得嚴嚴實實吊到井裡,不知何時再見天日。

不知不覺,韶言上山快三個月了。

因為一些眾所周知的理由,遼東四月生的小孩是沒資格過生辰的。曾暮寒從未下過山,並不知道那些講究。

四月初四那天他特意早起給韶言煮喜蛋。蛋殼還特意用紅紙浸上顏色,再用毛筆畫上一隻隻憨態可掬的小動物,可見他對小師弟的上心。

雞蛋還熱乎著,曾暮寒揉揉韶言的小臉,把雞蛋塞到他手裡。“給,祝咱們的阿言年年如意,歲歲平安。”

韶言歡歡喜喜地接過,還不忘記向師兄道謝。

不靠譜的師父這回可算是可靠了一次。離老遠韶言就看見師父朝他招手,“來來來,看看喜不喜歡師父送你的禮物。”

屋裡擺著一件大紅鬥篷,顏色鮮豔,離老遠看就紮人眼睛。

霍且非摸摸胡子,笑道,“這可是北海出的茜素紅,一年隻出不到十捆,比得上你師兄那件碧玉絲珠繡了!”

鬥篷太大,能把韶言整個人包在裡頭。曾暮寒幫他穿上,問師父:

“又不是過年,為什麼挑了紅色?”

霍且非道,“紅色顯你師弟氣色好,再說了,這多喜慶!”

他說著拎起韶言的胳膊,讓他轉一圈給師兄看看好不好看。鬥篷將韶言的小臉包裹的嚴嚴實實,隻露出一雙黑眼睛,眨呀眨呀眨。

曾暮寒今早給他梳的丱發,的確有點像女娃娃。

師父說的沒錯,紅色的確襯韶言。曾暮寒上上下下看了韶言一圈,誇道,“確實好看,阿言這樣看著像年畫娃娃一樣。”

霍且非愛憐地看了韶言一眼,“這是君氏最好的繡娘的作品,可惜不能讓你穿著它回韶氏走一圈,你哥哥姐姐見了怕也是會嫉妒的。”

韶言隻沉默地笑了笑,思緒漸漸飄向遠方……

兄長,阿姐,他並沒有見過。隻是依稀記得二叔提起過,他捏著韶言的臉,嘟囔著:

“怎麼這孩子越長越和我那好大哥像……”

韶俊平又想起什麼,放下手,沉痛道:

“好歹是個男孩…隨了韶俊策也不是不成,你爹怎麼說那張皮相還是過得去的。不像你阿姐,女孩隨了你阿爹的長相,那可真是……嗯,一言難儘。”

要真是那麼說,韶言摸了摸自己的臉想,我長得應該和阿姐差不多吧?

這時韶言性格裡的另一項優點就顯現出來,他沒有什麼爭搶之心。

——換句話說,他幾乎意識不到自己受委屈,他根本不會往那方麵想。這點隨著年齡的逐漸增長而顯現出來。

比如霍且非送他的鬥篷,即使它十分珍貴,在韶言眼裡也不會比彆的衣裳珍貴半分。

就算不能像對待粗布衣服那樣對待它,那也隻是因為它是師父送的禮物,臟了破了師父會不開心。

再比如他不會去想為什麼韶華韶景可以依偎在父母懷裡度過童年,在韶氏受儘嫡長子與嫡長女的寵愛,而他隻能在三歲大的時候被送走。

他更不會想兄姐過生辰的時候會是什麼樣的壯大景象:恐怕整個遼東都跟著熱鬨起來吧。

因為不會去想,所以不會不平衡。

這種心理一直持續到十幾年後,能讓他沒有絲毫不平地如家仆般寄人籬下。

若非韶俊策逼得那般緊,他這一輩子就該那樣過去。

在韶言的生命裡,父母的存在完完全全被替代。

韶俊策並沒有出什麼力,給了他一個韶氏嫡次子的身份。池清芷則稍微辛苦一點,儘管生下韶言非她本意,但懷胎七月確確實實是有的。

除此之外,這二位又給了什麼呢?

三歲之前,韶俊平勉強替代了他們的作用。三歲以後,霍且非和曾暮寒填補了本該由父母給予的情感。

從此啊,生育之恩,養育之愛,全都化為一攤浮沫。從漠視,到厭惡,到忌憚,最後變為恨之入骨,也不知道究竟是誰的錯。

那在外頭光鮮亮麗,嘴角總是噙著笑的韶二公子,就頂著那樣一副殼子承受來自四麵八方的惡意。

唯獨上了不鹹山,回到家裡,在師兄師父麵前才能吐露出幾分真心。

可是現在啊,倒在韶氏祠堂,躺在自己血泊裡的韶言,聽著外麵嘈雜的人聲,嘴角勉強提起半分笑意,說不清是笑還是諷刺。

他半睜著眼,窗口露出的半截天空,是血紅血紅的。

紅血將他包裹,像母親肚裡的羊水,也像極了當年師父送他的大紅鬥篷。

他忽地擠出半滴眼淚,就想大哭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