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種(1 / 1)

——聽說人死前能看到走馬燈。

韶言原是不信這些的,他如今離踏進閻王殿就差臨門一腳。這三十二年來經曆的事,認識的人,都在他的腦子裡跑了一圈。

但其實也沒什麼好回憶的,這輩子糊塗地過去吧,下輩子再好好做人。

硬要說他的故事,與千年前一樁事有關。這故事並無什麼奇特之處,而且很長,不知道各位願不願意聽。

話說千年前,那時遼東除卻書山府以南,都是蠻荒之地,罕有人煙。

這其中緣由,一是因為北地嚴寒,了無生機,飛禽走獸活著都不易,何況是人。二是因為北地有凶獸妖狐坐鎮,無人敢在太歲頭上動土。

妖狐於千年前降世,在北地橫行霸道數百年。後來王朝覆滅,世家興起,那些鐘鳴鼎食之地皆被人搶先占走。此時若再想自立門戶,就得劍走偏鋒。

因此百年前,有一人來到妖狐座下,求它助自己開宗立派。

那人就是韶氏第一任宗主。

妖狐自然不會白白幫他,這一妖一人簽下血煞:妖狐幫他一統遼東,而代價是——

從此遼東四月出生的孩子,都要成為祭品,壽命最多不過二十,將魂魄獻於妖狐。

自此,妖狐與韶氏相安無事多年,一直到韶氏徹底占下遼東……人的心思就變了。

靠妖獸起家傳出去未免丟人,韶氏就起了卸磨殺驢之意。韶氏為削弱妖狐,傳出“四月所生子,皆為不詳”的流言。

四月出生的孩子本就短命,再有傳言加持,百姓自然就……

稚子早夭,提前被閻羅殿勾走魂魄。這妖狐無可食,功力大減。

直到三十五年前韶俊策繼任為宗主,率族中精英剿滅妖狐,這樁不光彩的事才“算”翻過篇。

若真如此,這樁禍事也算是徹底了結,那四月的詛咒也應當作廢。

可就在剿滅妖狐的之後幾年裡,遼東四月生的孩子,幾乎生下來就死了。少有的幾個長大的,也在後來的十幾年裡儘數死掉。

不過還有個例外。

那例外就是韶言。

韶俊策在一切看似塵埃落定之後的半年裡娶了池氏嫡長小姐,婚後不到三年就兒女雙全。

所以懷韶言的時候他同妻子就不似對前兩胎那般認真,所謂“一回生二回熟”,夫妻二人早沒了初次為人父母時的激動喜悅。

遼東重男輕女之風並不盛行,何況韶俊策已有長子,對這孩子不甚關切,隻要能平安生下就好。

可懷這孩子的過程並不順暢,當年九月遼東大澇,好好的莊稼都發了黴。這是天公不作美,於是大家在冬日就盼來場雪。

然而天公又不作美,那年的冬季是遼東百年來最暖和的一個冬天,一場雪都沒有。

但這也不能怪韶氏夫人肚子裡的可憐小東西。

可除夕那日韶夫人臥在暖房裡看賬本,不知怎地覺得身子疲乏,頭一歪就入夢。

若是夢見彆的還好,她偏偏夢見一隻狐狸,在野地裡露出尖牙追逐著她的景兒。

她記得清楚,那狐狸看到她,放棄追逐孩子掉頭朝她奔來。那一團白色的毛球直直滾到她的肚子裡。

她被這詭異的夢驚醒,肚子裡的小東西在這個時候一腳一腳的踹她。惹得她身子痙攣,對這孩子就失了幾分好感。

到了二月祭祖,韶俊策按照族中慣例請長老為夫人卜卦。這結果嘛……不甚如意:十二副卦象,都是下簽。

韶夫人這時候又順口提起她除夕夜做的夢,她說的時候並沒有考慮太多,就是用說家常話的口吻。

但丈夫聽見她的話後,麵色變得很難看。長老的臉色更差,用顫抖的手捋著胡子:

“宗主……那妖狐怕是並未被徹底剿滅,想來是尋著機會要向我們複仇。夫人做這個夢,難道那妖狐打算借胎複生?”

“這孩子……怕是的確留不得。”韶俊策臉色陰沉,似乎想起了什麼很不好的東西。

他也很為難,自卜卦過後,族裡不少人明裡暗裡勸他早做打算。把什麼九月大澇,冬日無雪全賴在這未出世的孩子身上,可他總不能逼著懷孕五個多月的妻子打胎。

可韶夫人也並非等閒之輩,她並無婦人之仁,知曉這其中的利害,自作主張喝下墮胎藥。

反正她已有兩個孩子,日後還會有更多孩子,如今不過舍棄一個。隻能怪他命不好,來得不是時候。

然而韶言在娘胎裡就體現出了堅韌,任他老娘用儘辦法,他還是頑強地留在母親的肚子裡。

直到後來醫師說,夫人不可再胡來,若再如此折騰,隻怕傷到身子根本,韶夫人才停手。

她隻能恨恨地頂著大肚子過著掰著手指頭算天數的日子。

不過好在她沒受多久的累,因為韶言著急,四月份就急不可待地鑽出她的肚子。

因為她孕期可勁兒折騰,到了生育那天未免費了一番力氣。

韶夫人在產房裡嚎叫了兩天兩夜,惹得話還說不清的長女悄悄扯父親的衣袖,奶聲奶氣的問:

“爹,弟弟怎麼還不出來呀?”

韶俊策正犯愁,見到女兒,眉頭情不自禁舒展開些,就把她抱起來,“你怎麼知道這胎是個弟弟呀?”

韶華甜甜一笑,“我夢見噠!我夢見娘親生了個長著狐狸耳朵和尾巴的弟弟!長得比阿景都好看!”

這番話讓韶俊策瞬間拉下臉,他將女兒交給奶娘,並囑咐不許再讓大小姐進來。

聽著產房裡妻子淒厲的叫聲,韶俊策不忍心地閉上眼。“何必如此折騰,不必十全十美,保大人就是。”

正在外麵淨手的一個穩婆聽他這話隻是搖頭:

“宗主說的簡單!您這個孩兒,當真是無論如何都要來這世上看看,緊緊拴在他娘親身上呢。還保大保小?這能選麼!”

也許是累的,穩婆說話的語氣挺衝……但韶俊策就是再不做人,也不能搞個一屍兩命出來。

這是個怎樣的孩子呢?韶俊策默默想,一個生下來就要掠奪一切的狼種?不管這世界對他的到來有多大惡意,他還是執著的降生於世。

又折騰幾個時辰,隨著韶夫人尖利的嗓音,幾個穩婆還是歡呼:“生了,是個小少爺!”

然而這歡呼並沒有多久,因為小少爺生下來不哭不鬨,像個死嬰。

就是真的死胎,也得收拾乾淨了包好給韶俊策看看。韶俊策接過繈褓,第一件事就是看看孩子有沒有狐狸尾巴和耳朵,確認身形無異後鬆了口氣。

但這孩子氣息微弱,隻怕養不長久。

“生在四月……就算不是死胎,怕也活不了多久了。何況身體差成這樣,養不活。”他說著就把孩子遞給身旁的隨從,“處理了吧。”

下人恭恭敬敬地應下,剛要伸手接過,韶俊策又反悔。他想起彆院那處的囑托,歎口氣,在吩咐丫鬟婆子“照顧好夫人”後,抱著次子向彆院走去。

那裡“關”著他的二弟韶俊平。

韶俊平比韶俊策小上一歲,尚未成婚。因某些不能言說的緣故,近幾年都待在韶氏深處的彆院裡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他與大哥性子差了不少,見韶俊策破開結界進來,披著外褂在房頂上衝他哥笑,“嫂子平安否?”

他大哥不言,舉起繈褓,韶俊平臉色微變,翻身下來。

“這是如何?”

“他身子這樣弱,又是不詳之人,隻怕養不活!”韶俊策淡淡道。

“那你要怎麼辦呢?把這孩子“處理”掉?“韶俊平試著問道,見大哥沉默不語,他一拍手,“說處理就處理,這可是一條人命啊。”他低頭瞅了一眼侄兒的小臉,“虎毒還不食子!”

韶俊策還是一言不發,韶俊平隻好換個話說,“誰說養不活的。”男人樂嗬嗬地抱著侄兒,“你養不活,我替你養好啦。”

也是奇怪,四月份居然還能下雪,薄薄的一層,在他們說話這功夫悄然而至。韶俊平大奇,“我聽說過六月飛雪,怎地四月也會有雪呢?”

一片亮晶晶的雪落在侄兒的小臉蛋上,讓那緊閉眼睛的小孩兒抖了抖眼皮。韶俊平笑了,“瑞雪兆豐年啊——誰說我侄兒命不好的。”

“哪有四月下瑞雪的道理!”韶俊策皺眉,讓他本就棱角分明的一張臉顯得更不招人待見。

“你要是喜歡這孩子,就過繼走吧。”

他二弟低低笑了一聲,“過繼還是算了,我一把年紀還沒娶妻,再憑空多出個兒子來,還有哪家的姑娘能看上我。何況他爹娘還沒死呢,犯不上,真的犯不上。”

親兄弟說話總是不用顧慮的,可韶俊策聽見他話中的挖苦還是不太舒服。他試圖向二弟解釋一下自己如此無情的理由,可韶俊平似乎不太願意給他這個機會。

韶俊平微微頷首,“大哥可曾給他起好了名字?”這個問題問得韶俊策愣住了。

說實在的,妻子剛懷孕時他忙於族中事物,等到了閒下來的時候又發生了那些不太好的事,以至於他根本沒有做好這個孩子能平安降世的準備。

自然,名字也沒有給他取。

見他啞口無言,韶俊平這才一改先前的態度,扯出一抹冷笑:

“大哥可真是的,嫂子懷璋哥兒和瑛姐兒時,你提前半年就擬了十幾個字,後邊這半年裡天天為了定下哪個字和嫂子吵得不可開交。怎麼,難道我這個侄兒不是你的種?讓我替你養還不夠,連名字也要讓我起?”

見韶俊策低頭沉默不語,韶俊平定定地看著他,歎了口氣,抱著孩子轉身回到屋裡。

“你們兩口子就作吧,遲早作出事來!”

——竟是一語成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