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分(1 / 1)

仔細想想,韶言這半輩子活的都十分諷刺。

他三歲就讓不鹹真人接到太白山上。那是個脾氣古怪的老頭,不知道活了多大年紀,也不知道教了多少弟子

韶言問他,師父說他的徒弟幾乎都死了,剩下的用一隻手都數的清。

小孩子不懂事,就問,是不是師父你把師兄師姐們全都克死了!師父氣得拿拂塵敲他腦袋,你個小兔崽子懂什麼,哪是我的問題,誰讓他們個個都是短命鬼!

韶言後來想,他父母把他送到太白山,是不是因為這老頭有克死徒弟的名聲。

脾氣古怪的老頭給自己起了個奇怪的尊號,叫“不鹹真人”。韶言小時候問他,師父你為什麼給自己起這麼個怪尊號?

老頭答他的時候正刮魚鱗,頭也不抬地告訴他,“因為師父我是甜口,吃什麼都講就個不鹹。”

他說著,把半罐子白糖倒進鍋裡,又把刮乾淨的魚扔進去。韶言喊到,“”呀,師父,魚齁死了!”

不鹹真人摁著他的小腦袋,“小孩子就應該多吃糖。”

他師父雖然不靠譜了點,且有死徒弟的壞名聲,但在修仙界的地位與名望相當高了。太白山因有了他,也被人叫做“不鹹山”。

而這個修為高深的老頭對韶言的評價是:“慧極必傷。”

早慧代表著早殤,霍且非說,言仔,你若不收斂自己,注定和你那些個師兄師姐一樣早逝,你得藏著掖著,時刻記得槍打出頭鳥的道理。

韶言現在躺在床上一動不動,腦子仍在運轉。他方才是否喊出衛臹的名字已不重要,雲修聽到幾分更不重要。

他思緒萬千時突然想起師父的話,韶言想,衛臹早逝,豈不也是慧極必傷!

“現在是什麼時辰了?”韶言問道。雲修並未離開他的房間,正蹲下身子聚精會神地撿茶壺茶碗的碎片。被他一嚇,險些劃傷手。

他“哎呦”一聲,惹得韶言偏過頭看他。雲修做賊心虛地抬頭往韶言那邊望去,二人正好目光交彙。“這些事情不用你乾,叫小二來就是了。”

雲修笑道,“他們手腳不利索,我怕驚動了公子。”

“可曾用飯?”

“方才用過了,公子呢?”

韶言微笑,“我就不用了,還不餓。”

雲修也不好再勸,恭敬問道,“公子今日可還有什麼安排?”

韶二也不避著他,下床就開始穿戴,順便朝窗外看了一眼,天已黑了。他細細思索一番,想起明天的事情忍不住又開始歎氣,“你可歇息好了?若是歇得差不多,就同我一起出門吧。”

見雲修臉色尚有猶疑,他又道,“我要去見韶宗主。”

不是父親,而是宗主。

他說這話時神色不變,雲修還是隱約從中看出幾分落寞。他以為韶言心情不算太好,出門這一路雲修都不敢跳脫,安安靜靜地在他身後跟著。

韶言也不是沒事逗話的人,見他不語也不再說話。隻是等走到大街上,才回身看了他一眼:

“你看著可不像是沉默寡言的人,倒讓我不習慣了。”

“啊,這…”雲修摸摸鼻子,“二公子是主,我是仆嘛,貴人麵前不敢造次。”

“不必如此。”韶言溫和一笑,“我不過虛虛掛著個公子的名頭罷了。”

他說完這話就轉過身去繼續走路,雲修連忙小跑著跟上去。不過隻跑了幾步他就停下了,算了,也不用步步緊跟,韶言邁的步子太大,他也總不能一路小跑。

反正韶二公子的修為也用不上他寸步不離的貼身護衛呀。

遼東四月沒了夜市,大晚上早早宵禁。可外來人哪知道這個,程宜風從沒來過遼東,但早就聽聞遼東夜市繁華,老早就讓人備足銀子摩拳擦掌,打算促進一下遼東的民生。

但客棧老板告知程宜風宵禁,這簡直就是一盆冷水潑到他身上。他昨日睡得晚,幾乎一宿沒睡,今日睡到太陽西去才起。

這精神頭養得太好了,就閒不住,他一時興起,竟背著門生弟子偷偷摸摸翻牆出了客棧,打算溜達溜達好好賞月。

翻牆也真是難為他這小身板了。不過他身子雖弱,翻牆可真一點都不馬虎,這還是當年在君氏煙雨樓台時練出來的。

他是悠哉悠哉在烏漆嘛黑的街道上溜達,韶言這時候也在街道上行路,這好巧不巧,倆人就這麼的遇上了。

“呦,這不是韶兄嗎?你白天沒去招待君氏,怎麼到了晚上反倒有事做了?”程宜風上來就頗有“興師問罪”的架勢,韶言微笑著反問他,“你倒說我,程宗主,我猜你今日根本沒去獵治吧?”

“這……”程宜風的氣焰瞬間矮了半截,還是底氣不足的狡辯,“你自己都沒去,怎地知道我沒去!”

韶言無奈道,“真要是去獵治,折騰一天下來你現在怕是躺在床上歇著,哪還有閒心亂走。”

“也是…還是你聰明。不過我雖沒去獵治,知道的可不少。”程宜風詭秘一笑,“伺候衛氏的是你三弟韶耀,招待君氏的是韶四公子韶容。”

“不離。”韶言點點頭。

“你那三弟韶耀,真是個冤家,比起韶四公子,他可一點都不像是你的弟弟,倒像是……”他壓低聲音,故意隱去後半句話。韶言就湊近了,“像是什麼?”

“像是…像是衛臻的弟弟!”他明麵上不敢得罪這位脾氣暴躁的表兄,背後卻止不住的說他壞話。

其實也不是,這話他也敢當著衛臻麵說,就是代價嘛…少不了衛臻一頓老拳伺候。

但他這調侃又在理,此話一出,他和韶言都忍不住笑起來。雲修此時慢悠悠地趕上來,離他倆十步遠就聽見笑聲,他不敢上前,隻遠遠站著。

二人笑夠了,程宜風就問,“都說韶二公子神機妙算,我倒要問一句,你可知我今日為何沒去獵治嗎?”

“哦,說來聽聽?”

程宜風興致勃勃,“我昨日得了個稀罕物,兩寸大的夜明珠——才三千兩!”

“稀罕之物?”韶言輕笑,“確實稀罕,庶族公子人手一個,也就隻能騙騙你這樣的外來客。三千兩,能買幾十個。”

雲修隔老遠聽得真切,忍不住咂舌,“闊綽,真是闊綽。這不妥妥一敗家子麼?”

他杵在那裡半天,也沒隱去聲息。韶言在他剛來的時候就察覺到了,可程宜風不知道。

換成彆人,像衛臻那樣的角色,聽他人這般評論自己必不痛快。程宜風的脾氣出奇的好,並不介意,黑燈瞎火的他勉強看出雲修的身形。

“朝歌第一敗家子的位置我早坐實了。每年我丟出去打水漂的銀子多的很,不差這三千兩。”

他又想起些事情,從荷包裡抽出兩張銀票塞到韶言手裡。“一提這我想起來,先前那事……還要謝你前後奔走。這些年來大大小小的事我都仰仗著你,這點銀子全是我的謝禮。”

韶言不肯收,推辭道,“我身上的銀錢夠用,犯不著用你的,等我荷包空了再找你也不遲。”

程宜風皺眉:“如何夠用!你有多少家底我還不知道麼,君氏每月予你十兩銀子,加上年底補貼也不超過一百五十兩。雖說君氏管食宿,東西什麼的都供給,你日子過得再省又能攢下多少呢?遼東不比彆處,你在這兒是東道主,上下都要打點,沒些銀子真不成。”

“不可不可。”韶言正色道,“我幫你做事,那是因為你我間的情分,不是為了彆的。哪有收銀子得道理,你這是折煞我。”

這場黑夜中的偶遇幾乎要不歡而散,韶言私下裡極少同程宜風拿出這副冷冰冰的嚴肅模樣。二人沉默著,氣氛一時間降到冰點。

雲修尋思著他要不要開個玩笑給程宜風台階下,讓這好脾氣的富貴宗主保住麵子。他正做心裡鬥爭,那邊先開口了:

“韶兄……”這語氣讓韶言和雲修身子不經意地一顫,程宜風何時如此謙卑過!

“我知你講究風雅清高,生平最注重名聲,是如鬆如竹般的君子人物。都說君子之交淡如水,可程某不是君子,隻是一市儈小人罷了。我拿這些銀兩並非是要玷汙你的品德,隻是我的一點謝意,你收下吧。”

哎呀,這可難辦了!韶言和雲修對視一眼,二人皆是無奈。韶言也沒想到自己的兩句話惹出這樣的事,他開口要解釋,又不知從何說起。

“這……我收下,收下就是。”他沒了法子,將兩張銀票團成一團塞進袖口。“夜裡風烈,你多穿幾層衣服,彆得了風寒。”一個叮囑不夠,他又補充道:

“遼東沒有宵禁,雖說治安尚可,但誰也不敢保證不會有人對你這樣的富貴閒人生出歹意。你身邊不帶人,真出現什麼意外,不知你能否應付的來。”

韶言催促他,“快些回去吧,莫要貪玩,清談會可耽誤不得。”

程宜風答應一聲,韶言同他告彆,走了幾步聽見程宜風囑咐他:“韶兄,我送你的生辰禮,你莫忘了打開。”

“這自然忘不得。”

“還有,初四你可有空閒,同我們一起出來聚一聚?”韶言忽想起初四之事,尚不知如何應對,因此顯得有些憂心忡忡,匆匆答道:“再說吧。”

白白得了二百兩銀子,算是他一年半的薪水,韶言卻笑不出來。他把袖口裡的銀票塞給雲修:“明兒一早你找家錢莊,兌些銀子回來。”

雲修應下,把韶言團成一團的銀票小心撫平放好。“噫!真是奇了。你說一不欠人情,二不有求於人,還有上趕著給人塞錢的。”他驚奇道,“我也沒想到,公子居然真打算用他的銀子。”

“實在是不好推拒啊。”韶言歎道,“我不能白用他的銀子,日後找機會還給他也不遲。”

雲修嘟囔道,“公子,程宗主說得對。您那點薪錢,還他好像有點困難。”

見韶言不語,雲修又問,“你說程宗主認出我是昨天的乞丐沒?”韶言答道,“我身邊從沒有過隨從,你說他認不認得出你?”

聽韶言回應,雲修繼續問,“那他就不覺得奇怪?公子昨日說的謊也太明顯些,他居然不趁此機會刨根問底?”

“你當他是傻的?”韶言笑道,“他聰慧的很,知道什麼該問什麼不該問。”

“那……那衛宗主就是傻的啦?”

韶言皺眉,“此話怎講?” “若今日我們遇見的是衛宗主,以他的性格定會大動乾戈。”

韶言本不想回答他,但又想到雲修日後指不定會和衛臻有接觸,可不能再觸黴頭。讓他了解衛臻的性格也是好的,彆像韶三那樣。

他答,“也不是。依我對衛宗主的了解,若真如你設想,他今日可不是大動乾戈那麼簡單。可他不傻,坐穩宗主之位的,幾個是傻子。”

他細細思索一番,又答,“也許是性格不同,程宗主心思都在彆處,不會管那些他覺得沒什麼趣味的事。至於衛宗主……雲修,你覺得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衛宗主麼……”雲修想了想,忍不住打了個哆嗦。“百聞不如一見。外界的傳聞原是不信的,哪裡會像他們形容的那樣可怖,隻覺離譜。如今見到了更覺得離譜,外人將衛宗主描繪的未免太溫和了。”

倒是情理之中的回答,韶言不覺意外,心裡還是免不了感歎。

走了幾步,他還是忍不住停下來歎氣:

“他早些年還是衛二公子時,不是這樣的。近些年性格愈發暴躁易怒,也可以理解。身為宗主,事務繁雜,他不像程宗主般得過且過,也不像君宗主有兄弟幫忙。他大多數時候,脾氣克製的很好。隻有遇見我們這樣的人才有地方撒氣,受著吧,受著就是。”

“隻怕隻有公子你這樣好脾氣的受得住。”雲修幽幽道。

二人一時無言。月光將兩個人的影子拉長,靜謐的街道上時不時傳來野貓尖利的叫聲,似乎要將人帶到神秘漆黑的夜色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