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尺綾說自己十七歲,底下小朋友紛紛抬起頭,嘴巴張成O形:“啊?”
他們麵麵相覷,以為自己聽錯,很驚訝,七嘴八舌替他糾正道:“是七歲吧,”
這麼小小的人,怎麼會是十七歲呢,一定是為了裝酷才亂說的。
尺綾聽到小朋友們的議論,手指纏繞得更緊,像密不可分的彎鉤。他咬著嘴,不知道該說什麼。
老師及時出聲,彎腰,溫柔詢問他:“是七歲是吧,我們的尺綾小朋友。”
尺綾知道自己說錯話,於是點點頭,承應下來,底下的喧嘩才平複。
自我介紹順勢結束,老師率先鼓掌,其他小朋友也跟著走流程為他鼓掌,尺綾下台坐回座位上。他一共就說了兩句話、十六個字,其中還重複了兩次大家好。
這顯然不是一場精彩的自我介紹。身旁的女生湊頭好奇問他:“你不會說普通話嗎,怪不得你不和我說話。”
尺綾還沒回答,女生就轉過頭去給其他同學鼓掌,一句話也沒對上。
他有點鬱悶,也許該斟酌一下再上台的,現在弄得一團糟。但很快,這份情緒隨著老師的授課開始,逐漸消失殆儘,像水裡的泡泡破了,好似從來沒存在過一樣。
每個小朋友都領到了彩色卡紙和膠水,尺綾的是卡其色的,像哥哥冬天的大衣。老師清清嗓子,接著出聲:“我們今天這節課,來做一個DIY紙筆筒,大家知道筆筒是什麼嗎?”
底下的小朋友馬上都要上小學了,要學會讀書寫字,當然知道筆筒是什麼,異口同聲回應:“知——道——”
老師滿意地點點頭,舉起手上的卡紙,展示道:“你們看好,我們手上有一張卡紙,上麵是不是有黑色線?”
“這樣,再這樣,把這個角粘到這裡,我們的筆筒是不是就做好啦?”
老師拎起裝飾材料,在筆筒邊上比劃,“然後就可以用各種材料裝飾,製造一個屬於你們的,獨一無二的筆筒了。”
材料很豐富,有亮晶晶的珠片,有乾花,有編織的小圖案。四個人用一組材料,大家都把想要的先搶回去。尺綾惘然,還沒授課中回過神來,材料就被一搶而光,隻剩下些零碎的小花小草。
他看看彆人的動作,再看看自己的紙片,拿起一把小剪刀,開始按老師教的辦法裁剪起來。
他做得很慢,也很認真,粘貼的次序也是左上左下、右上右下,和老師教的一模一樣。
其他小朋友嘰嘰喳喳,自言自語或是討論著要怎麼設計。尺綾坐在最邊上,本就沒有同桌,女生也不和他說話,於是他隻能安靜。
旁邊女生把紙筆筒粘滿水鑽,還有蝴蝶貼紙、珍珠,非常華麗。尺綾看看自己樸素的筆筒,看看麵前的材料,拿起一朵粉色的小花。
老師查看小朋友們的製作過程,上手幫忙,提出表揚。她誇讚了部分小朋友富有創意的DIY,被誇讚的小朋友,將會得到老師在家長麵前的專門讚美。
尺綾沒有抬頭看,他正準備貼小花,老師卻到他的身旁彎腰。尺綾一點都沒注意到,老師卻突然拿起他的筆筒,高高舉起:
“大家看尺綾小朋友做的筆筒,粘貼得非常棒,很細心,簡直比我示範的還要好。”
筆筒回到尺綾手上,其他小朋友投來羨慕的目光。他全然沒注意到,隻專心致誌地貼了三朵小花,第一堂課就結束了。
老師宣布在午飯來到教室之前,大家可以去上廁所,可以聊天喝水,小朋友們開始相互說話,教室裡吱吱喳喳:“你叫什麼名字啊?”“我知道你叫什麼。”“你在哪個幼兒園呀?”
沒有人和尺綾說話,尺綾就坐在座位上。幾分鐘後,他想起些什麼,從小馬包裡拿出一顆水果糖。
“他是不是不會寫自己名字啊。”幾個人看著黑板上的名字,偷看一眼尺綾,又圍在一起議論,“不會真的有人不會吧?”
“我爸爸媽媽會教的,我上中班就會寫了。”他們對比著,像科學家一樣研究樣本,最終提出,“要不要去問一下他呀?”
尺綾正拆著糖果紙,其他人圍上來,他抬頭:“?”
小朋友們見他抬頭,最勇敢的那個,猶豫兩步,叉著腰上前來發出第一個質問:“你寫的是什麼字呀?你在哪個幼兒園呀?”
尺綾被問懵了,愣愣看著連糖都忘記吃,更彆說回答問題。
女生們在遠處往這邊瞥過來,見到圍在一起的男生,萌發好奇,開始小聲討論:“那個尺綾真的是男孩子嗎,他頭發好長呀?”“他好奇怪。”“可是他長得好好看啊。”
女生們看這場麵,再次評價。
“他都不理人。”
“他好高冷。”
老師問還有沒有人要去上廁所,馬上就要吃飯了,尺綾立馬從座位上起來,前往洗手間。
逃離人群後,尺綾才覺得耳朵安靜下來,變回咕咚咕咚的煮粥聲。剛才好多個小朋友同問他問題,耳朵邊尖銳得像放一台抽風的空調,極度刺耳。
來到洗手間,尺綾看到標識,選擇合適的進入。
這裡的廁所設計之時,就考慮了孩子的大量使用。不僅氛圍可愛,而且設施更注重細節,對小朋友們來說非常方便。
裡麵有一個同班級的小朋友,尺綾認識對方的臉,卻沒記住他的名字。他下意識低著頭顱,悶聲往裡麵走
對方看見他逃避的意圖,命令道:“喂,你停下。”
對方是班上最大的孩子,年齡九歲,身材比其他人都大一碼。麵對麵的時候,顯得有一些壓抑可怕。
“你是不是叫尺綾?”對方命令問。
對方有些居高臨下,尺綾輕輕點頭,發出微小的嗯聲。對方叉著腰,“大聲點!”
尺綾沒有動作,對方立即伸出一隻手指,在他頭頂上晃,斥責道:“你不會寫自己的名字,連話都說不清楚。你是不是有毛病?”
尺綾不知道,他也許是有病的,但他現在有些不知所措。對方聲音更大,更加嚴厲了:“我問你,你到底多少歲啊?七歲、八歲、還是三歲小孩?”
尺綾想起自己說的十七歲,有點委屈。可他還是按照老師的說法,小聲回答:“七歲。”
“你彆裝了。”對方號叫,“你今天在台上明明說的是十七歲,你肯定是為了裝酷才這樣說的。沒有人會相信你的鬼話,你真是個小醜。”
尺綾很害怕,眼前的小朋友麵目猙獰,聲音高得像一把刀,隨時要刺破廁所的玻璃。
對方舉起拳頭,要往他臉上揮舞,尺綾害怕地後退一步,彆過臉。
拳頭停在他麵前,尺綾看眼前的小朋友,對方怒目圓睜,咬著牙說:“下次讓我再聽見你亂說話我就打你。”
尺綾難過,眉心蹙起。對方哼一聲,見如鵪鶉一樣的尺綾,評價:“你真是個怪咖。”
上完廁所後,尺綾回到班級,老師已經在派發午餐的盒飯。
而剛才那個堵住他的大孩子,現在正在群人的討論之間,驕傲地說著:“哈哈,你們的爸爸媽媽都沒有我厲害,我爸爸是當警察的。”
尺綾回到位置上,去領自己的飯,拿起勺子埋頭吃起來。
燒土豆和醬油雞翅明明都是很好吃的菜,他卻沒感覺到多少味道,好似被水洗過一樣。
後麵的午休,他都不太記得了,時間就這麼稀裡糊塗過去。恍他好像又聽到小朋友們在討論他留在黑板上的半個名字,“他肯定是不識字”“太奇怪了,這是一文盲”“好笨啊,我才不要和他玩”……恍惚之間,哥哥就來接自己了。
老師對哥哥誇他今天表現很好,還詳細說了午飯吃了什麼。尺綾背著小馬包,手被老師牽著,腦子像蒙上一層霧,眼前永遠是暈開的視野,對不上焦。
老師和哥哥交接,哥哥的手接替,牽上尺綾。尺綾才稀裡糊塗,像一個氣球一樣,被哥哥牽著回到車上了。
門關上,隔絕外界,吵鬨聲一瞬間消失殆儘。
車裡有陰影,太陽光不猛烈,眼前恢複清晰。尺綾逐漸感覺到世界在運作。他的的記憶上來了,像被點亮的燈。
“你今天上課怎麼樣啊?”他聽清楚哥哥的每一個字,每個字連成問題,鑽入他耳朵裡。
尺綾把自己不會寫自己名字然後被同學嘲笑這件事告訴了哥哥。哥哥聽完,下意識一拍頭,無奈悶聲、自責道:“誒呀,忘記教你寫名字了。”
尺言的手在轉方向盤,眼睛望的不是自己而是後視鏡,尺綾意識到對方並不在全心全意傾聽。他有點失望,重新坐好,低下腦袋。
明明不是寫名字的問題。
尺綾翻自己手指。
名字有什麼好寫的。
他會寫自己的名字,但他隻是把怎麼用方塊字寫自己名字忘了而已。
哥哥沒注意到這個點,反而覺得是自己不會寫的問題,他有些賭氣,不高興。接下來在車上,他一直都沒有跟哥哥說話。
兩人很快回到家,今天的興趣班結束了。他雖然一直黑著臉,但大家一如既往地忙碌,並沒有因為他的不說話而特意關注。
哥哥更是忙得腳不離地,沒空看著他。更彆提注意到他的情緒了。
到底為什麼。尺綾感覺自己非常不開心,他明明不生哥哥的氣,但他就是不開心。
他第一次感覺自己詞語貧乏,為找不出這個難受的原因而火急攻心,他眉頭蹙得重,整整一個下午,還是沒有展開。
時間在悶氣裡快速流逝,沒過多久,大家就吃起晚飯。尺綾坐到飯桌上,仍舊心不在焉,在思索著什麼令人費解的東西。
哥哥給他舀了土豆絲和西藍花,還澆上他喜歡的汁水,他卻沒怎麼動勺子。
“不吃嗎?”其他人終於關注他的動作。
哥哥問:“怎麼了?”
尺綾一個字都沒有回答,隻是皺著眉頭。
大家起初還驚訝,後麵習以為常,畢竟他生病了,身子縮小了這麼多倍,性情陰陽不定,胃口也時好時壞。仍由著他。
尺綾盯著碗裡的西藍花,背景好似暈開一樣,時大時小地糊成一片——他終於想明白那是什麼。
在飯桌上,他突然站起來,拍一下桌子,朝所有因為驚訝抬頭望他的人,怒氣衝衝地宣布道:
“我被人欺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