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鬱池回家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上午了。
老太太半夜趕過來的,醫院的手續繁雜又混亂,估計老太太一個人根本弄不完,於是周鬱池直接好人做到底,跑上跑下幫著辦完了所有手續才回家。
一晚上沒睡覺,再加上不停地奔波,他真的有些疲憊不堪了。
他是坐著車回去的,那是縣城小鎮上很常見的麵包車。在2007年的時候,想要路程方便又快捷,估計也隻有坐這種車這一個好辦法了。
車窗外麵的風景像播放回憶錄似的,一張一張閃過並不斷重疊,他不自覺地把額頭貼上車窗,緩緩閉上眼睛。這個17歲的少年,此刻正幼稚地和上天打一個賭:如果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車正好到了他心裡所想的那個地點,那麼病床上女孩的病就會好起來。
為什麼會忽然這麼幼稚呢?
然而,和自己預想的結果一樣,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這裡並不是他心裡預想的終點。
周鬱池輕輕嗤笑一聲,搖了搖頭,覺得自己真是太迷信了。
奇怪的是,臨到家門口,他反而不太好意思推開門了。
青石巷口來來往往的行人,就這樣看到一個穿著白色T恤的男孩站在那扇朱紅色的大門前。
常年賣菜出攤的阿婆、嬸子們也就匆匆掃一眼,畢竟這種場麵他們已經見怪不怪了。
近些年鎮上新來的人還會好奇地瞧上幾眼。
大家都知道,這孩子從很小的時候就經常被關在門外了。
鎮上的人都說周老爺子心狠,哪有這樣折騰自己親孫子的?哪怕小孩做錯了事,去大街上問問,哪家小孩做錯事了會不給飯吃呢?
在受到極端教育的情況下,人極容易形成兩種性格。
第一種是受到太嚴苛的教育,把自己所有的情緒、性格全都壓製住了;第二種則是變得太過於叛逆。
而周鬱池好像介於這兩種之間。
“孩子,又被你家爺爺關在門外了?”
不知從哪兒傳來一個聲音,周鬱池定睛一看,原來是個背著白采筐白色菜筐的嬸子。
不知為何,他心裡有些不爽。
這本是出於好心的言語,可加上這嬸子的表情,傳遞到周鬱池的腦子裡,就好像變成了十分輕蔑的、看流浪動物時帶著高傲的憐憫。
周鬱池冷眼掃過去,轉過身推開了門。
從小到大,周鬱池每次麵對周老爺子的暴脾氣時,都秉持著一種想法:大不了就被打死。但自己是他親孫子,他還真能把自己打死不成?
然而,臨踏上門檻之前,他心裡還是不自覺地歎了口氣。
按照自己爺爺對自己的這個態度,他真的不明白自己到底是不是他的親孫子。畢竟,他從出生到現在17年間,就隻見過一次父母親……
很小的時候,他就在猜測,是不是老爺子花錢雇人來扮演他的父母。
不過後來,飯桌上周鬱池把這個猜測說出來後,換來的是周老爺子更凶狠的一頓暴揍。
既然這樣,周鬱池就隻好覺得是自己命不好,父母不喜歡自己了。
至於父母為什麼不喜歡自己,這個原因也許太複雜了,他可能永遠都猜不到。
如果真的要去猜,也許需要一天兩天,一年兩年,甚至更長的時間。
不過,就算猜到了,按照自己爺爺的性格,也不會告訴他吧。
“回來了?”
老爺子的聲音從祠堂傳來,輕飄飄的,帶著幽靜之感,還夾雜著些許蒼老。
周鬱池嗯了一聲,走到院子裡的水池邊,擰開水龍頭洗手。
“昨晚哪去了?”周老爺子問。
周鬱池雙手湊在水龍頭下,水流衝擊著雙手,落在水池裡,冰冰涼的觸感彙聚成了一灘水窪。
“梅阿婆孫女發燒了,半夜來找你,你不在。”
他實在懶得把前因後果詳細地再說一遍了。
周老爺子做了個雙手合十的動作,目光緊閉,朝著周家祠堂深深叩頭。
“將死之人,不值得周家23代銀針如此費心。”
周鬱池聽見這話,太陽穴不由得跳動了一下。
轉而,他忽然輕輕笑了。
“這就是一位德高望重的醫者說出來的話嗎?”
周鬱池反問著,這話幾乎是從牙齒縫裡擠出來的。
周老爺子半跪在祠堂,手已經放到了雙膝上,輕輕側過些頭,掃了眼周鬱池,臉上的神色看不出任何異樣。
“彆太費神罷。”周老爺子說。
說完,周老爺子又緩緩閉上了雙眼。
周鬱池看著自己的爺爺,心裡竟第一次生出一股厭惡之情。
梅阿婆的丈夫曾經是他的師弟,她丈夫的死與他有關,如今他對梅阿婆的外孫女竟能說出這樣的話。
周鬱池斜著頭,眉頭突然緊皺,對著周老爺子瞪了一眼,輕咳一聲,笑了出來:“照您這樣說,是不是全天下那些生病的人都不要治病,全都去等死好了?”
周老爺子緩緩睜開眼睛,張了張嘴,想要說些什麼。
可看向周鬱池的那一秒,還是輕輕歎了口氣,抬起頭,又看向了周家的祠堂。
“你父親怎麼樣我管不著,因為他把你留給我了,你怎麼樣得聽我的。”
周老爺子的語氣很平淡,沒有任何波瀾。
“我怎麼樣和你更是沒有任何關係吧!”
“你自己的親兒子都管不好,你來管我不覺得很可笑嗎?”
周鬱池前一句話是憤怒地吼出來的,第二句話卻說得格外平緩。
周老爺子終於忍不住動怒,從祠堂衝出來,狠狠甩了周鬱池一巴掌。
“跪下!”
儘管心裡再不滿,周鬱池還是遵從著尊師敬長以及百善孝為先的教育理念,雙膝一彎,跪了下去。
周鬱池嘴角緩緩流出一絲血液,他抬起頭,對上了周老爺子的眼神,用手背輕輕在臉上擦了一下。
他發狠地咬著牙,眼神裡滿是怒意。
他從來都不喜歡中醫,甚至可以說,對這個爺爺也沒有多少感情。
周老爺子一隻手扶著堂內的牆壁,另一隻手搭上額頭,本想歎氣,偏過頭看著跪在地上的周鬱池,瞬間又沒了脾氣。
他的苦衷,又有誰能理解呢?
“我是你爺爺,我不會害你。”周老爺子說著,眼眶漸漸泛紅,看著跪地的少年,又轉過身,不再說任何話,緩緩向前走去。
直到視線裡再也看不到周老爺子的身影,周鬱池才站起身來。
“將死之人。”
他眉頭緊皺,想到爺爺剛才說的話,心裡不禁一陣刺痛。
“將死之人。”
周鬱池心裡不斷重複著這句話。
爺爺上次拒絕收治一個繈褓裡的嬰童時,說的也是這番話。
結果,那個孩子第二個月就夭折了。
周鬱池越往深處想,心裡就越是充滿苦澀、難受和窒息感。
他緩緩走向周家的祠堂,跪在無數供奉著的碑位前。
他許了一個極其虔誠的願望,他知道,說出來願望就不靈了,至於這個願望最終能不能實現,那就無從知曉了。
溫筠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在醫院裡,嚇了一跳,那種感覺就像在做一個異常空白的夢境。
她想要說話,這才發現自己戴著氧氣罩,身邊的心跳檢測儀滴滴答答地響著。
剛睡醒還有些懵的溫筠,打量了一下這個小房間。
除了在病房門口背對著站立的少年外,房間裡再沒有其他人了。
溫筠努力回憶著,隻記得送周鬱池回家的情景,再往後就是模模糊糊的許多夢境。
她似乎還能感受到那種奇妙的感覺,兩個人的心跳怎麼會一樣呢?她甚至都分不清這到底是夢境還是現實了。
“你醒了?”
溫筠回過神來的時候,少年已經端著一個小碗走過來了。
“周鬱池。”溫筠輕輕叫著,可發出的聲音像是悶哼,聽不清楚。
周鬱池騰出一隻手,比出一個“噓”的動作。
溫筠現在確定了,昨天晚上的事情肯定不是夢。
周鬱池端著藥,用小勺子舀起一勺,放在嘴邊吹了吹,走到溫筠床邊,拿了個椅子坐下。
他先把藥放在醫院的小床頭櫃上。
溫筠伸手把氧氣麵罩往下拉了拉,瞬間有些不適應,於是大口喘了兩口氣。
她看了看周鬱池,又環視了一圈病房:“我外婆呢?”
周鬱池垂眸看了看病床上的她,又低下頭,吹了吹碗裡的藥。
“梅阿婆說出門買點吃的。”
“嗯……”溫筠輕聲應著,又看了看周鬱池。
“是你送我來醫院的。”
她的聲音很輕,如果周鬱池稍微分點神,估計就聽不見了。
周鬱池掃了她一眼,沒有在她身上過多停留。
“是。”
就一個字。溫筠還想說點什麼,最後隻是抿了抿嘴,連謝謝都沒說完。
周鬱池搖搖頭,笑了笑,打趣道:“下次你估計還得多開些藥了。”
溫筠被這話說得有些懵。
“嗯?”她帶著疑惑的神情。
“比如柴胡啊,或者鬱金,嗯,還有天麻什麼的。”
周鬱池說著,自己都忍不住又笑了笑。
溫筠抿了抿嘴,即便聽不懂周鬱池這話,但她也不好意思再開口詢問了。
她不想讓自己在對方眼裡變成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傻瓜。
周鬱池這時垂眸看了看病床上的溫筠,突然想起爺爺說的話,心裡一陣酸澀。
一切都在變化,可一切在冥冥之中似乎又有定數。
溫筠用手撐了一下,想要半坐起來。
周鬱池注意到她的動作,上前輕輕扶了一把,他的一隻手臂就足以讓溫筠將整個身子的力氣倚靠在自己身上。
溫筠借助周鬱池手臂的力氣,還是有些艱難地半坐起來,她有些不敢看周鬱池的臉,害怕一抬頭就會和他對視。
於是她垂著腦袋,簡單掃了一眼,注意到周鬱池手指關節處一直延伸到小手腕上有很紅很紅的一片。
溫筠下意識地盯著那片紅暈。
從剛才開始,周鬱池的目光就沒有離開過溫筠。
注意到溫筠的目光後,他很快地將手收了回去。
“你手上怎麼了?”溫筠問。
周鬱池沒說話,左手下意識地把另一隻手的袖子往下拉了拉。
“沒什麼。”周鬱池輕飄飄地回應著,不想讓溫筠察覺到自己的任何情緒。
他難得地顯得有些緊張和局促,溫筠便打算不再探究,畢竟大家都有自己的隱私。
溫筠病床旁邊緊挨著醫院的窗戶,病房在三樓,窗外的樹枝向上生長著。周鬱池看向女孩的時候,才注意到秋天已經到了。
夏天過去,秋天就來了,都還沒來得及注意是什麼時候開始的。
周鬱池眼神盯著床邊的桂花樹,忽然鬼使神差地又看向半靠在病床上的溫筠。
下一個秋天,她還能好好感受嗎?
他笑了笑,沒有說話。
麵對這個病弱的少女,他原本是一個對時間、對生命都毫無感覺的人,最近竟無端地因為這樣一個女孩,生出了許多異樣的情緒。
他右邊的手似乎有了自己的意識,大腦還沒來得及反應,手指關節就動了動。
周鬱池輕輕低下頭,注意到那片紅暈,不合時宜地勾了勾嘴角。
他第一次發現自己像個笨蛋。
為了給溫筠熬藥,他居然沒注意火候,把砂鍋都熬穿了。
病房裡很安靜,這時溫筠開口說話了。
“你一直沒回家嗎?你爺爺會擔心你的吧?”
說完這句話,溫筠似乎又意識到了什麼,緊接著補充道:“你爺爺會不會生氣?他會打你嗎?”
周鬱池偏頭笑了笑,故意皺了皺眉頭,裝作很難過的樣子低下頭:“是啊,我爺爺要是知道我為了你一晚上都沒回家,該怎麼辦啊?”
他裝得很像,溫筠根本沒看出來。
她真的有些難過、愧疚,甚至還從內心深處湧起一陣感激之情。
這是一種很複雜的情緒。
周鬱池輕輕抬起頭,想看溫筠有什麼反應。
看清的那一刻,周鬱池忽然慌了神。
小姑娘哭了。
“對不起。”她的聲音有些顫抖。
周鬱池有些著急,變得手足無措起來。
他從包裡掏出來一張皺皺巴巴的衛生紙,遞到溫筠麵前。
對方沒有伸手接,甚至連頭都沒有抬一下。
周鬱池心裡更不是滋味了,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我開玩笑呢,你都睡了兩天了,我昨天就回過家了。”
“我爺爺也沒有為難我,他聽說了這件事還誇獎我了。”
周鬱池有些語無倫次地胡亂解釋著,他真的害怕小姑娘哭,更何況還是因為自己,這樣就更不好了。
溫筠聽完他的解釋,其實並沒有太大反應,隻是緩緩抬起頭,迎上了周鬱池的目光。
就在這一瞬間,她又下意識地看向周鬱池的右手。
就這麼一瞬間,溫筠本來已經抑製住的眼淚,又像決堤的洪水一樣,控製不住地流了下來。
“那……你的手?”
周鬱池愣了一下,瞬間明白了她的意思,神色恢複自然,搖了搖頭,輕輕笑了笑。
“幫我爺爺熬藥,砂鍋穿了,不小心燙到了。”周鬱池無所謂地說。
語氣自然又清冽,沒有過多的話,他不喜歡騙人,覺得說多了反而不好。
沒等小姑娘回應,周鬱池很自然地在那張小病床上坐下,溫筠的目光隨著他移動。周鬱池就這樣看著她噙著淚水的眼睛。
“擦擦。”
他隻是這麼說,卻沒有把紙巾遞給溫筠的意思。
溫筠看著那雙手離自己越來越近,乾脆直接把紙巾丟到了一邊。
周鬱池伸過來的手指懸停在半空中,窗外的光自然地灑在他的指尖上。
她隻能看到他的手指離自己越來越近。
溫筠眼神直勾勾地盯著,睫毛忽然輕輕顫抖。
那顆將落未落的淚珠隨著這一顫,輕輕落在了少年伸過來的食指關節上。
他們靠得似乎太近了,周鬱池和溫筠對視著,幾乎都能感受到對方的呼吸。
周鬱池被燙傷的手還有些疼,被這滾燙的淚珠輕輕一激,下意識地顫抖了一下,帶著一絲輕微的刺痛感,淚珠順著皮膚紋路散開。
回過神來,周鬱池的拇指輕輕掃過溫筠的眼瞼,動作極其輕微,仿佛在觸碰一件薄胎瓷器,泛紅的眼尾在他的掌紋裡留下一抹灼痕。
這距離太近,這動作又似乎太過曖昧。
溫筠忽然下意識地向後躲避,垂眸的瞬間,眼睛裡的眼淚又流了下來。
“彆動。”周鬱池的聲音有些沙啞,像砂紙打磨過一樣,尾音被窗外的風卷走。
就在又一滴眼淚快要滾落時,周鬱池忽然屈起指節,用手掌最柔軟的側緣替她拭去了眼淚。
溫筠隻能感受到那溫熱的觸感沿著淚痕滲入皮膚,她的耳後不禁泛起一陣細小的顫栗。在他停頓的刹那,溫筠聞到了他袖口那股獨屬於他的藥香味。
“囡囡,你醒啦?”
監護儀規律的滴答聲突然被門鎖彈開的聲音打破。
溫筠慌亂地整個身子往後退,周鬱池也慌慌張張地站起身來。
站起來的瞬間,不小心撞到了金屬輸液架,發出了刺耳的聲響。
周鬱池的手還懸在溫筠側麵,指尖那縷藥香瞬間被湧入的消毒水氣味掩蓋。
“囡囡怎麼哭了?”
外婆的聲音在推門的動作中響起,語氣中似乎帶著一些緊張。
溫筠正想著該怎麼解釋,周鬱池就先一步朝外婆走去。
“藥太苦了。”周鬱池說。
溫筠這才注意到床頭櫃上那還冒著些微弱熱氣的小藥碗。
“您回來了就好,我也該走了。”周鬱池衝外婆笑了笑,邁步離開了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