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山的落葉(1 / 1)

心上種一棵烏桕 橙渝_ 9920 字 2個月前

我們生命中的每位過客都是獨一無二的,他們會留下自己的一些印記,也會帶走我們的部分氣息,有人會帶走很多,也有人什麼也不留下,這恰好證明,兩個靈魂不會偶然相遇。

——博爾赫斯

2023年秋天,大二的生活剛剛開始,我拉著杆行李箱單槍匹馬直奔南京。我的室友都聽過我和他的故事,即便每次我都隻是寥寥數語,模棱兩可地提一件小事,她們都能猜到是他。

我的室友大部分認為他是一個極不可靠並且花言巧語的男孩子,苦口婆心地勸說我,忘記那個家夥吧,他配不上你。我訕訕地回答她們,說這隻是我之前的一個朋友。

第一年期末結束,我們寢室全部失戀,在宿舍喝得酩酊大醉,一片愁雲慘淡裡我寬慰她們,逝者如斯。有一個女孩靠在我肩頭,她高舉著酒瓶子,眼神裡盛著無數悲傷,說起我那個朋友,她串聯起我這些年裡說的所有的故事。她的下巴抵在我的肩膀上,臉頰通紅而神色卻是惆悵,久久沉默後問我,“你為什麼記他那麼久?”

我怔愣在那裡。她眼裡的淚盈盈如秋水,秋水下卻是明晰一片。

我的心被這樣的目光盯得惶恐,腦子洗得一片空白。

這個問題,像把尖銳的小刀,她劃開我的胸腔去看我的心。我的心裡藏著我這些年所有的酸楚和偽裝,然後我心臟裡那些酸澀的水就翻湧著蔓延到我的四肢百骸。

我背著一隻行囊在南京城裡閒逛,秋天的南京金色葉子一片片掉,形形色色的人群從我身邊穿流而過,我擠在他們中間像大海裡一隻跳躍的小魚。

我在這裡不認識一個人,卻期望遇到另一條認識我的魚。

楊文傑是我的網友,我沒見過他的樣子。

我們認識的時候在南方的一個雨天,淅淅瀝瀝的雨滴像石子一樣傾倒在地麵上,院子裡的花被打得零散。每次下雨,這座城市就會升騰起大霧,空氣裡氤氳著水汽,風呼嘯著往房子裡吹,本就潮濕的地方更加濕冷。

我討厭濕冷也討厭南方,窩在房間裡吹空調。家裡沒人,老弟出去騎車摔傷了腿,大人們風風火火地簇擁著他去醫院,反手把我關在家裡。

暖風在我背後呼啦啦地吹,我眯著眼睛伸懶腰,露出和小咪一樣促狹的表情。世界是寂寞的,我和小咪是朋友。

“TIMI——”我登錄老弟的遊戲決定給他一個小小的報複。

老弟超喜歡玩這款遊戲,爹媽睡著的時候,他雙眼猩紅地在遊戲裡殺得昏天暗地,為了幾顆星星徹夜不睡,上榮耀王者的那天,他豪氣乾雲地抽出五百塊,壓著我的脖子說,“咱倆出去吃頓好的。”我屈服於這樣的淫威,忠心耿耿地給他打掩護。

本來隻想小小的輸掉幾顆星星,但在第十二次出泉水被蘭陵王單殺後,我的小妲己呆呆地站在塔下決定掛機。

我望著屏幕裡那個跳躍的小人,有點悲傷,我其實私心想證明點什麼,但事實是我在遊戲方麵也玩不過我老弟。

我捏捏自己的臉頰,心說算了算了,這樣也算目的達到了不是。

大概老天爺也憐憫我這樣的人吧,這個時候,小妲己的身邊出現了一麵碎裂的鏡子,鏡子裡恍惚著閃過一個人影。

他說,跟著我。

我望著屏幕上突然跳躍出來的那行字,心神震蕩。

這不會是一個陷阱吧。我怯怯地想。在老弟旁邊看過太多懲戒隊友的視頻,如果被殺到封號的話,那個頭疼的家夥大概會鬨死我。

小妲己站在塔下沒有動,她的尾巴一跳跳的。

該走了吧。

我看著屏幕裡那個飛速閃動的小人,沒忍住好奇戳了戳他的頭像。他的戰績是11-0,應該是個好勝心極強的家夥。我無奈撇撇嘴,可惜我不是幫得上你的人。

我打算關了手機,悶頭就睡,要不然在被子裡嗚嗚咽咽哭上一整夜,這樣明天也不會太難過。

我等著他離開,看著屏幕好幾秒。

可是他沒有走。

屏幕裡那個亮紫色的小人,風姿綽約地劃動在小妲己的周圍,她在一麵又一麵碎裂的鏡子裡出現,提著一把劍殺氣騰騰地破空而去,飄飛的衣袂下閃著雷電。然後又殺氣騰騰地破空而歸。

他一直停在我身邊,碎裂的劍影在石板上刻著玫瑰的影像。

他說,彆難過,開心點。我們去殺他們個片甲不留。

我怔愣在那裡,像久久在雪地裡行進的人,突然看到了衝天的火光。心裡一塊堅硬的石頭突然就化了,化成了一灘水。

遊戲還是輸了,戰局已接近尾聲,再精妙絕倫地操作也挽回不了頹勢。他沒有再說話,我以為是不開心,剛想道歉,他就把我拉進了隊伍裡。大概是擔心我留下什麼不好的陰影,他拉著我又打了好幾把妲己,從走位到操作一點點給我講這個英雄的優劣。

他說,打遊戲和很多事情一樣,隻要你用心終歸是能做好的。

我心裡一動,問他以後還能一起打遊戲嗎?

他回答地果斷又痛快,”當然。“

在那個下午,我一直跟在他身邊,打了一整個下午的遊戲,從大雨滂沱到淅淅瀝瀝,後來沿窗沿縫隙鑽進來的風吹到我麵頰的時候,已經不覺得寒冷,它涼爽的我整個心都乾淨起來。

我起了一個大早,在聊天記錄裡翻了好久找到楊文傑曾經給我介紹的南京。那時候我剛上高三,被課業折磨的半死不活。他說好巧,他也上高三。

“隻可惜小爺對學習那可謂是得心應手,實在沒辦法和小菜狗感同身受。”我的眼前浮動那個家夥的眉眼,誌得意滿得像李白腰間傾落的酒壺,我毫不給麵子地切他。

他知道我喜歡蘇杭,得意洋洋地說生活在南京簡直是上天的恩賜,這裡四季分明,風景如畫,文脈交織,人才輩出,正如聰明優秀的他本人。

於是我毫不客氣地安排他放假給我拍南京的照片,每個星期,照片如流水一樣湧入我的消息框,他繪聲繪色地在電話的另一端講南京的每一條街道,每一個景點,每一段深埋進曆史的故事。

溫熱的氣息噴在聽筒上,我都能聽到他話裡的起伏。

我瑟縮在學校角落的一個電話亭,手指凍得通紅在黑夜裡不顯現。我與他素未謀麵,站在寒風裡聽他天南海北地扯閒話,聽他聽來的故事,為故事裡的人悲喜。

這個人嘴巴碎的要死,心裡仿佛有一□□泉,話像翻騰的泉水往外漫。

他胸中藏著溝壑,我那個時候偷偷想。

我說我想來南京,我不知道他眸子裡有沒有神采奕奕,卻也能感覺到他歡欣,他沉下語氣篤定,如果我來南京,他一定讓全城的花在那一日為我盛放。

我冷冷地揶揄他,“你才沒那個本事哩”,然後久久沒有說話。

“他年若我為青帝,報與桃花一處開。”

司春之神站在花海裡,芝蘭玉樹,如果我是神女,我會不會為漫天嬌豔的花瓣動容。

在我一瞬間想到詩句的時候,我的反應是震裂。我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我在遇見他之前隻是人海裡一粒砂石,遇見他以後依舊是,我沒覺得我是故事裡的神女,我大抵是殿前的一隻青鳥,聽他閒來無事時講講人間佚事。

所以我不喜歡他輕佻地和我講話,不喜歡聽些沒頭沒尾的故事,那些牽絆的情感讓我無地自容,更讓我覺得虛與委蛇。

他見我生氣,就悶悶地跟我道歉,再絕口不提那樣的話。

我踏上中山陵最後一節台階,轉過身來端坐在石階上往下望。山體被蔥鬱的林海覆蓋,薄霧與紅霞綴在天邊我眉毛的位置,我突然就想起他當時寬慰我說,世界浩渺,往事如煙雲。

我不是個任性的家夥,相反我覺得自己非常乖巧。在十七八年的生活裡,除了作為嬰兒依附在媽媽懷裡那幾年,我沒忤逆過父母任何要求,執行著一條一條指令長大。

我站在客廳正中,環伺這個浩大的房子,我深刻明白,他們愛的是弟弟。這不參雜什麼會哭的孩子有糖吃那樣的悖論,愛就是愛。

大概是幼年我痛哭流涕的時候,被擁抱的人不是我。那樣的感知在我很小的時候就根植進心裡,然後不可改變。

這些年,我像背景板一樣在這個家的生活裡的時候,我就搓磨著做些壞事,我慌亂地砸壞媽媽的花瓶,怯懦地撞破老弟偷藏的試卷,在爸爸忙於工作的時候窩在他懷裡哭泣。

我誌得意滿地覺得我贏過所有期許長大。

在那一天,我收拾好所有行李要搬進高三宿舍的前一天,我的手懸停在漆白雕花的房門前,聽見了媽媽地歎氣。

“終於要搬走了,我就不明白她怎麼就是這麼個要強的性子。”

爸爸渾厚的聲音旋即響起,“大概是注意到我們忽視她了吧。”

“算了,隻是個小丫頭,養到大了總歸是要走的。”爸爸又說。

“我也沒有怪她呀,我隻是不明白,她怎麼這麼驕縱任性,不知道感恩。”哽咽的聲音裡掩蓋著輕飄飄的怨。

我垂站在那裡,眼淚朔朔地掉。

是啊,為什麼呢,為什麼呢?

為什麼知道我做了所有的錯事也沒決心來管我?

為什麼知道忽視了我,也沒有決定來愛我?

為什麼那些年我匆匆奔跑在街上買你要的東西,回過頭路過街角,聽見你張揚地說,是啊不知道那丫頭又跑到哪裡野去了,然後轉頭關切地問弟弟的作業有沒有寫完。

你以為那個人是對手,可實際上他從沒有被拿來和任何人比較過。我私心,多麼多麼想成為這個人。

望著那個在街角低垂著麵容的姑娘,她抖動著身軀牙齒緊閉,風從她鬢角吹過。原來有些愛需要感恩。

在那個夜晚我慌忙搬進學校,世界孤寂的隻有我一個人。我顫抖著手指按電話亭上的數字,牙齒冷得登登響,但我緊閉嘴,害怕我會吐露怎樣的聲音。

電話很快被接通了,“喂?”那是一個乾淨的散漫的聲音,像鎬一樣清脆地敲在我心的石頭上。

沉默幾秒,我害怕他掛斷,還是嚅囁地說,“我是那天的小妲己。”

他愣了一會兒,哈哈大笑起來,“是你啊。”

他精準無誤地報出我弟弟的ID,揶揄地說你都沒有通過我的好友申請呢。

“你好,我叫賴雨晨。”我一字一句地說。

沒有因為什麼情節,也不是驟然叛逆地想開啟一個新世界,隻是在黑風黑雨的那個時刻,我希望有個人站在我身邊,無比想去相信,這個世界上還會有什麼人記得我,會有人來找我。

即便他是個陌生人,慶幸,他是個陌生人。

“楊文傑。”

人腦記憶的開關點,有些是聲音有些是畫麵,那些你以為泯滅在記憶長河裡的關節,終究有天會像影片一樣無知無覺地放映。

從中山陵走下來的時候,暮色沉悶,我嗚嗚咽咽地想,我們大概是錯過了。

楊文傑,為什麼你遇到的不是現在的我。

天光一幀幀暗下來,玄武湖旁的紅杉立進天幕,從暗紅色轉為寸寸深棕。天上亮著唯一一輪月亮和一顆星星。

我長長呼出一口氣,然後匆忙在林間跑著,想快點走回大路上去。

南京真的是太冷,風能吹進骨子裡。

身後驟然亮起熾白的大燈,我怔愣著回頭,亮黃色出租車的門已經被關上了。我紅了臉,莽莽撞撞跑過去。

漆黑的玻璃窗裡,我看不清那個人的臉,隻能衝他揮揮手,然後轉頭問司機師傅可以拚車嗎?

車門茲拉泄出條縫,濕熱的風一下子粘上來,司機師傅聲音渾厚,“小姑娘,你去哪?”

出租車內漆黑一片,有我坐進來沾染的寒風,我鄰座的人坐在更深的陰影裡與我有一道溝塹。我想起他剛剛陷在玻璃窗內的麵容,隻記得一雙透亮的眼睛。

他偏頭看窗外的風景,發梢垂落看不清他的麵容,看不見他的眼睛。從我上車後他沒有說一句話,即便是他先點點頭同意我拚車。

氣氛沉悶,司機師傅知道我是遊客有一搭沒一搭地和我聊天,說:“小姑娘你真是勇敢啊!人生地不熟也敢這樣跟上來。”

我嘿嘿地笑,“這世界還是好人多嘛。”

司機師傅又問我來這裡有沒有逛些好玩的地方啊,我鼓搗著我的小相機,講起來滔滔不絕,說這裡可真是太有意思了。

楊文傑以前老問我,你想去哪有意思的地方?我喋喋不休地鬨他。

我要周遊世界!

他沉默良久,鄭重地不厭其煩地和我說,你得知道這世界上壞人可多了。

我肚子咕咚咕咚叫,問司機師傅,南京去哪有好吃的?

“秦淮河,新街口。”那個鄰座的青年默默回答。出租車上堅冰一樣的氣氛不知道什麼時候化了。

我訝異地看他一眼,卻也能感覺到不再是堅冰了,他緊繃的神經像是突然鬆軟下來,疲憊地靠在椅背上,在抬眸間我和他久久對視,然後心裡有春水一樣細流緩緩湧出。

我和楊文傑吵架了,朋友哪有不吵架的。特彆是在他連續一個月給我惡補高中數學後的第一次考試,我跟他說我考了93分,及格了!而且比上次還高了5分!

他就不理我了,好幾天沒有給我打電話。

我懨懨地趴在桌子上決定以後再也不理他了,一邊委屈地想流淚。明明老師也說,這次月考很難,誇獎我有很大進步。

喝水的時候我在想他,寫題的時候我也在想,初春的時候我眼前飛過一隻蝴蝶,我就想這隻蝴蝶能不能也飛到他眼前。

媽媽給我帶好口罩,捏著我的綠碼通行證,送我進集訓營,叮囑我勤洗手千萬千萬保護好自己的時候,我也渾渾噩噩地沒有回應她。

以及現在,我的手裡塞著瓶青蘋果味的汽水,包廂裡五光十色的光暈得我想吐,嘈雜的人聲在我耳邊嚎,“小妹妹你怎麼不喝啊?”我也在想這個混蛋怎麼還沒有打電話給我?

他怎麼了?出車禍了?進醫院了?被感染了?

在全國上下這麼慌亂動蕩的時候,這個混蛋竟然不每天給我打給電話報平安。

恍惚間,有師兄挨過來敬我。他戚戚地想貼著我說話,我如臨大敵。

梆得一聲,包廂的門被踹開了。

亮白色的光從門口透出來,走進來一個威風赫赫的姑娘,姑娘的臉白皙如瓷,所有人都迎著她如刀般冷峻的目光。

“誰是賴雨晨?”她不接所有人的詢問,呼喝我的名字。在牽過我顫抖著指向自己的手指時,反身把包廂的鈴鐺拍在桌麵上笑,“每次都坑集訓營的白癡給你們付酒錢?”

她的眉毛如遠山含黛,像山水墨色般秀麗。女孩抱胸而立,站在我身前,足足高我一個頭,“集訓營的老師我已經通知了。現在這麼危險你們還敢這樣?不要命是吧?”

她的聲音和煦卻絕不是溫柔,如脆石乍裂般絕斷。

沒人敢質疑她,所有人呆滯在她的威嚴下。她揚手,毫不猶豫地掐著我的脖頸轉身離開。

這個女孩扔了支手機給我,手機上17個未接來電,她說她叫陳以顏,是我室友。

我和陳以顏倚在欄杆上,風呼呼往我們身後吹。她懶洋洋地仰頭,舒展脖子,說,“你朋友,人不錯的。”

“一杯奶茶就能把你收買嗎?”我沿著陳以顏冷峻修長的身影靠近她,眸光熱切。

她趁著下課,沿兩條長廊飛奔而來,手裡拎著楊文傑買的奶茶。

陳以顏上屆複讀,已經是兩次參加集訓營了,所以第一天集合的時候老師沒介紹她,當然她也沒稀得出現。

我學的是美術,陳以顏學的是古典舞,我倆壓根不在一個隊伍,更不在一棟教學樓,能住在一起純屬機緣。她的腿勻稱頎長,腰線足高我15厘米,下課十五分鐘,她隔兩棟教學樓跑來,還能挑十分鐘與我聊天。

她說,那天她在宿舍裡睡覺,我手機在櫃子裡響個沒完。

她冷冷嘲我,說,“你可真是心大。集訓營說了要交手機,你拿兩個手機備著,還堂而皇之地扔在一間櫃門大開的箱子裡,是著急被趕出去麼。”她有心覺得這手機再響十秒,神仙難救,就接了電話。

“你們那麼晚都沒回來,又是第一天,不是自己出去聚餐了,就是被彆人忽悠去聚餐了。”陳以顏懶散地撥弄她的頭發,“我稍微說一下我的猜想,他就著急的要死,我還以為他是你家裡人呢。”

我一下子紅了臉,小聲地駁斥,“才不是!”

“我來集訓營之前,爹媽早裡外查了個清楚,沒什麼危險,我就想你們是不是也被去年那群混子拐了。”晨光熹微,陳以顏的麵容揉在光裡,她說,“搞藝術這種事,得你自己有信心,少聽那些七八的人說什麼押題內幕的事情,用心的話總歸能做好的。”

我訥訥地眨眼,想,我總該給楊文傑回個電話的。

出租車緩緩在秦淮河橋上停下,我蹦躂著下車和他們說再見。

我認識陳以顏後,日子也沒什麼太大差彆。就是每天十一二點,我再沒在冷冽的風裡和楊文傑打電話。

我的手機橫在桌子上,我和陳以顏分坐在大理石桌的兩旁,楊文傑麻木機械的聲音陰惻惻地傳過來,“你倆到底有沒有聽懂?”

我和陳以顏在旁邊嘿嘿笑,甚至能聽見電話聲裡暗藏地磨牙吮血,他就又翻回去講那道數學題。

日子過得很快,楊文傑老是喋喋不休的。他是個牧師,感化我這唯一的信徒,“要勇敢,人生惶惶三萬日,總得不留餘地地做些什麼,不留遺憾才好。”他說這些話的時候,總不自覺露出些淡淡的躊躇來。

我說,“少年人總是一往無前,你怎麼這樣啊。”

“再說了,你不是在我身邊嘛,你帶著我跑,天涯海角我也是敢去的。”

他又默默地笑,“一個人很少能贏,但也會有贏的時候。我是告訴你,彆那麼懷疑自己,自信點。”

後來集訓結束,我拿了優秀營員,認識陳以顏後,膩膩歪歪成了親近的朋友,回學校的第一場考試,我在藝術生的排名進到了前十五。我恍然明白,他說的勇敢是嘗試,他不想再看見,那個被殺十二次後隻呆呆站著保護塔下的小妲己。

我很開心很開心很開心,我的生活好像在遇見楊文傑後翻開了新的一頁。

新年的時候,漫天的煙花,我偷偷避開親人朋友,摘下蓋耳的冷帽,把手機舉得高高的,攝像頭對準絢爛的天空。

楊文傑的城市禁鞭,他說他很久沒有看見過煙花了。我壯著膽子給他打視頻,視頻接通的時候,煙花正升騰入天空。

我問他,“你有看到煙花嗎?”

你有看到煙花嗎?你有看到煙花嗎?你有看到煙花嗎?四周都是喧鬨的聲音,風呼嘯地灌進我的耳朵。

他啞著嗓子,說,“煙花不是最美的。”

我在新年收到了他的禮物,一台非常非常小巧的相機,但它很漂亮,我把它藏在我衣櫃的最深處,每天都拿出來擺弄它。

陳以顏常常對我翻白眼,因為我和她的對話十句有九句都是楊文傑,這對她來說傷害太大了。她拿手來捂我的嘴,我依舊喋喋不休。

我沒有發現,我太依賴楊文傑了。

一個人如此依賴另一個人,這簡直是場災難。

我沒注意到,他以前站在我身前,後來教會我很多。

我站在高聳的,昏朦的紫峰大廈下,雞鳴寺外的淮南葉沿秋風獵獵作響,手機通話界麵,有一串號碼停在那裡,它從我第一天來到南京就停在那個界麵,從來沒有被撥通過。

他給我買了禮物,我由此翻到了他的地址,我有他的電話,我看過他的□□,他的微信,他的抖音,他的微博,我翻找他過往存在的所有痕跡,沿著蛛絲馬跡一一推敲。

陷入感情的人都是福爾摩斯。

陳以顏說,“算了吧,你還要記他多久?”

陳以顏的眼睛盯著我,臉上難得的麵無表情。我也認真看她,無奈地笑,“我不知道。也許我遇到另外一個人,就忘記他了。”

她在機場緊緊擁抱我,無聲地歎氣,然後踏上了前往墨爾本的航班。

“他就是個薄情寡義自私自利的蠢貨!”

在楊文傑失聯的第三天,陳以顏第一次衝我大喊。其實這不是楊文傑第一次失聯,他以前偶爾也會這樣,短則一兩天,長則半個月,大家都是高三的學生,高壓教育,我能理解。

隻是這次,他給我留言說,不要再聯係了,等高考結束吧。

我被陳以顏從房間的角落裡揪出來,她擰著我的衣領,目光如刀,看向我的眼神簡直就是寒風刺骨。她大吼著說楊文傑就是個混蛋,像冬日裡噴發的火山。我慘淡地笑,覺得好極了,被熔漿吞沒總好過被冰雪覆蓋吧。

我默默笑著,笑著笑著就流出眼淚來。

這是個怎樣的故事呢,他是家裡的獨子,被家裡非常非常看重,家裡對他很嚴厲也很嚴格,不論什麼事情都要求他做到優秀。但他遇到了我,本來以為隻是戰場上撿了隻小兔子,等它養好傷隨便扔條胡蘿卜,大家就各奔東西,可誰知道小兔子賴上了他,他也花了越來越多的時間在小兔子身上。終於有一天,家裡人發現了小兔子的存在,他們覺得自家孩子最近這麼疲累,這麼散漫都是因為小兔子,所以他們命令男孩扔掉小兔子,不然就把男孩關起來。

他那樣愧疚地沙啞地,不與我道彆,求一個更為慘烈的結果。

我想起幾天前的晚上,我打電話給楊文傑,電話被一個聲音響亮的中年婦女接起來,她冷冷地問,“你找誰?”

我慌亂地掐斷了電話。

楊文傑說,“我們彆再聯係了。”

“他就是個薄情寡義自私自利的蠢貨!”這樣凶狠的話,陳以顏斷不會隻對我說的,她也在電話裡那樣淩厲地衝楊文傑喊。隻是這樣的電話,陳以顏能打通,我親近的同學能打通,甚至我那個愚蠢的弟弟也能打通,但我再也打不通。

我藏在沿廊後麵,看初夏葳蕤,那個女孩衝著電話發狂的臉,她一遍遍地喊,“楊文傑,你個混蛋。”眼眶裡不覺也沾上了眼淚。

我咬著唇,顫抖冰涼,猜想電話那頭的聲音,一遍遍紅了眼眶。

”請照顧好她。”

時間是治愈感情的良藥,這樣狗屁不通的道理大概也隻有你會相信。可是因為我相信你,便也去相信,世界還是要轉的。

我懷著怎樣匆忙的心情度過了高考最後三個月,睜開眼是從天飛落的試卷,閉上眼是我畫過的所有的素材,我的水杯,我的筆,我的桌子,我的世界退化成一幀幀的影片,而我能從中找到所有的細節缺陷。我在這個緩慢的荒誕的灰白世界裡走得極快,但我覺得好極了。

我能看懂老師講的所有的題目下潛藏的題型,我看著現實世界中的物體在我的畫紙上變成一個模板一個模板的切麵,我弟弟在我眼前打鬨,而我茫然地看破他那擰巴又討好的小心思,我在爸爸媽媽麵前坦率了我所有歇斯底裡。

我眼眶乾澀沒有眼淚,想起你跟我說的,“熱愛生活是坦率接受它所有的陰暗,然後勇往直前。人總歸要和自己和解。”

高考結束後,那個灰掉的頭像理所應當的再也沒有亮起。

我在家清理所有陳舊的物品,和爸爸媽媽收拾家具決定辦往新家。陳以顏特地在我房間裡翻來越去地挑紀念品,陡然翻出來一大堆七零八落的小玩意,都是楊文傑送的。

它們乖乖地躺在包裝盒裡,在房間不知名的角落裡,像盲盒一樣出現,讓我恍惚良久。

像是突然回到那個寒冷的漆黑而伸手不見五指的電話亭,我瑟縮在角落,眸子裡卻熠熠生輝,喋喋不休地講我今天遇到的所有的趣事,我說我今天吃到了最喜歡的蛋包飯,我今天路過一個畫展,竟然是我最喜歡的畫家辦的,我說好羨慕你可以去旅行啊,我說你竟然給我帶了禮物,你可真是太棒啦。

後知後覺我發現,我從來沒有了解過楊文傑。在他那裡,我是個透明的琉璃,通俗易懂,琉璃少女的麵容上來來去去隻有四個字。而在我這裡,他是個問號。

隻是個問號,他從來沒有給過我了解他的機會。

最終我還是撥通了那個電話。一陣音樂聲裡,我那麼緊張,咽喉乾澀,心臟慌亂地好像要跳出來。

電話很快被接通了,我清晰地感覺到風的聲音在我耳邊呼嘯,卻不知道怎麼開口。

電話那邊嘈嘈雜雜,我神色一黯,掛斷了電話。

我聽見一個溫柔的和煦的女孩聲音在喊他,溫暖的陽光下,他大概回頭與女孩搭話,閒散輕快。那個聲音,我聽過,不久前,疲憊的沙啞的,在一個悶悶的出租車內。

怪不得我覺得熟悉。我愣愣地笑。那個柔和的女孩甜膩膩地喊他的名字,是一個我從來沒有聽過的名字。

原來我們已經見過了。原來你不是楊文傑。

幾分鐘之後,電話打了回來,一遍兩遍,我再也沒有接過。

紫峰大廈下,有一個女孩悲傷地痛哭流涕。

楊文傑,其實我一直一直想告訴你,困住我的不是你的消失,是我們的回憶。是那天惶然浮在屏幕上的話,跟著我。故事的開頭黑風黑雨,故事的最後你也沒有和我好好告彆。這已讓我足夠遺憾。

漫長的生命長河裡,有些人隻是轉瞬即逝的路人,他們行色匆匆地闖進你的世界,點亮你晦暗的時光,然後又步履匆匆地離去,像流星劃破黑夜,絢爛短暫,然後了無痕跡。

南京這座城市,我不會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