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摸到藏淵山的蹊蹺,但不如段明華臆想的舒暢。
她不喜歡葬禮,再加上神神鬼鬼的猜想,不像有福的吉兆,倒像禍事的預示,心口堵的慌。
“筷子在這兒呢。”不知一雙竹木筷子有何重要的,女孩多次假模假樣的提醒。
“知道。”段明華歪頭說完,去撿了舊筷子。腰往右側斜著,細手指掀著桌布,勾到筷子與一根乾草。
頭發忽而搭落一縷,雙眼順著垂下,見到桌邊吃客的腿腳環繞成圈兒,圓心放著一雙嶄新的黑布壽鞋。
孤零零的擺在那兒,沒有人穿。就算有人穿,那也是看不見的死人穿的。
四十多碼的男鞋,做工不賴,鞋麵刺著粵繡:金銀線撚合五彩線,繡了隻漸漸化灰的彩鳥兒。色彩明亮的突兀,故有幻覺般的動態。那尾羽甩了有三寸高。
有項鞋的習俗,段明華知曉,說是人死之後,頭七之夜,日魂月魄會隨靈回歸故裡,名曰回靈。
家人會把死者愛吃的幾樣菜擺上,床鋪鋪好,衣服配好幾套……種種皆按照生前模樣布置,並在床邊放一雙壽鞋,以待回靈。
回的靈,即是靈師之靈。
靈師之靈是什麼?段明華連用途都雲裡霧裡的,更不用說定義了。
靈師界也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主流觀點認為,靈是一個人熬儘一生所剩下的對靈師的補品。
通俗點來說,靈是人的內在、記憶、經曆等等的化形,相當於存儲了大量數據的U盤。靈是見不著的靈悟妙諦。靈是一個人與天地萬物溝通過的領悟。靈是能量。
要說牛羊豬類的精華是其營養,人的精華就是靈。
牛羊豬類的營養提取,需要養成、宰殺、烹飪、服食。一個人靈的提取,不是由人,而是由天做,則需要生長、去世、回靈、吸收。
回靈這一步,類似文火烹飪,將人的靈熬出。湯是湯,渣是渣,一目了然。
待到回靈結束,湯渣分離,死魂哪來的回哪去,而靈浪跡於天地間,恍若化身為彆樣的生靈。
這雙壽鞋,必是趙有山的。那就相當於召喚趙有山魂與靈的器具。
雖不知為何出現於此,但她要得到趙有山的魂和靈,意外之喜,不要白不要。
段明華直起肩背,悄悄蹬掉自己的鞋子,換上壽鞋。鞋碼大了些,礙不了多少事,拖拉著能走。
送葬的回來,抹著淚,跟著法士們,白花花的齊入宗祠,沒顧喝茶歇會兒,對著牌位,奏唱了《三奠曲》。
蕭聲滔滔,引出一句天崩地裂般的吟唱:“舉起金杯。”爹啊,舅啊的喊叫聲夾雜其中,雖遠但清。
祠堂變成了傳聲的洞窟。棚子外的賓客,不知道是聽戲,還是賞曲。有山老人已經入土了,為安還得過會兒。
段明華和女孩吃完席,在知賓那兒謝過,領了粉糖塔,沿路返回。
女孩落後半步,注意到段明華拖著大鞋,說:“你穿錯鞋了。”
段明華扯謊道:“穿錯盛懷海的鞋了。”
女孩沒記段明華最開始穿的鞋,誤以為是真的,順勢調侃道:“被窩裡還都打架,鞋子能合腳嗎?”
“湊合。鞋比人好適應。”段明華道。
心情好久沒這麼不錯了,段明華幻想著從趙有山那問來可喜的消息。一時之間,她就從盛懷海家消失,讓他耗儘心思想去吧。
與女孩在藏淵山下分彆,女孩被傻子接回家,段明華沿著山路,朝開闊的天穹攀。
風如一縷縷斷了再接上的線,拴著她愉快的如風箏高飛。
在推開大門,見到庭院停著的一頂白轎子之前,她這一路上都是笑著的。
沒過十二點,天氣冷冷的晴。白轎畢竟是邪祟,亮堂堂的出場還差點本事。它不如在黑夜時那麼白,外罩著一層黑紗,隱隱昏昏的隨影微晃。
轎簾子沒耷拉著,而是卷了上去,展露簡潔的轎箱。
比之前兩次,這次增了請客上轎的強硬感。許是地府那位不知名的貴人,等的不耐煩了。
一回生二回熟,三回有禮家中候,兩個鬼轎夫是在她穿壽鞋的那一刻來的,已等她良久。
他倆坐在臨時搭的矮棚子下,圍著阿嬤,一人一罐珠啤喝著,歡樂的玩著鬥地主。
阿嬤有客來就歡喜,不管是人還是鬼。出炸連贏三局之後,她更是歡喜。果然是做人比當鬼幸運。
盛懷海比她自己更關心她,一察覺到白轎子來搶人,匆匆從深山返回。不敢去換衣服,怕一晃身,她就回來被帶走了。
他斜靠在庭院的小拱門前,登山杖半握著戳進磚縫內,緊抿著唇,直直的望她,想弄明白她在搞什麼。
她也不懂她搞了什麼。
身子骨疲軟無力,怕鬼轎子令她成鬼,也怕盛懷海問責。
她怕出一身冷汗,扶著門框,低頭看不吉利的壽鞋,含含糊糊的說:“我穿錯鞋了。”
“故意的。”盛懷海悶聲否定,登山杖換到另一手握。
“你什麼意思?”段明華提高音量以壯膽,卻也不敢看他,秀眉快蹙成一團亂麻。
兩個鬼轎夫怕兩人打起來,誤了他倆的差事,忙趕著解釋:“鞋的主人有問題。”
“你真是倒黴蛋。”被兩個鬼一點,盛明華立即明白了,氣哼哼的出氣。
“鞋通“邪”,接地氣,連邪氣,通鬼氣,不能亂穿。你還是靈師呢,半點沒個講究。上你身的不是邪氣,而是更厲害的死氣。死氣壓製了你的生氣,引來白轎。簡單點講:你死了。我知道你想的好,未料到彆人想的更好。”
既已明了她想走出去,又有中元節的燒紙一事,他何能猜不出她是故意穿壽鞋召喚趙有山的。
太重的話他沒說,這些話已是居高臨下的教育。
段明華的麵色夠難看的了。
段明華彆著身,細弱的肩膀微微顫抖著,又氣又悲道:“我換回來。”
“回來!”在她奔出門前,盛懷海喊住了她。
她是停了步子,可沒彆過身。
這是要他說軟話。他是願意說的,可表現出來的不是那樣子,舌頭跟斷了一截似的,低沉道:“我保你。”
阿嬤和稀泥,奔到段明華身邊,將她軟和的撫進門,說:“跟我玩會牌吧,會玩同花順不?”
鬼轎夫覺得再拖下去更糟,打了個酒嗝,手腕翻著,無中生出一把紅紙傘撐起,擋著濃烈的陽氣。
他二人從牌桌向前走,吐著流水的舌頭行禮,說:“段大人,換不回來了。不是俺們逼您,是上頭的逼俺們。彆瞎折騰了,趁早上轎子吧。您是當官的、享福的,您怕什麼呀。”
地府當官再好,那也是死了的事,活著的人誰想乾誰乾去,她是不想乾。這話她快要嘴邊了,又咽了下去。
阿嬤不太明白是什麼事,可老人的眼有時特精,她覺察出不對勁的味兒。
俗話是有錢能使鬼推磨,阿嬤用著上次盛懷海的法子,說:“我有幾錠金元寶,能緩幾天不?你們輸我的牌錢,也一筆勾銷。”
鬼轎夫朝阿嬤搖頭,“大人催了,錢不好使。”
“我跟你們走。”段明華看開了般,輕聲說。
“你回來。”盛懷海煩煩的製止,從懷裡摸出兩枚鏽跡斑斑的方孔幣,一個鬼轎夫一枚,說:“天策府寶鎏金錢,沒經彆人手,乾乾淨淨的。”
“得嘞!”鬼轎夫喜的丟了傘,忍著陽光的炙烤,合古幣於雙掌。
鬼都喜歡積攢古錢幣,一枚抵萬金,收藏價值高,且方便巴結人。
地府的大佬多是曆史遺留下來的老人,俗世看儘,金銀看透,攀上太難。
可要是哪個小鬼拿出大佬那個朝代的古錢幣,大佬以“話說當年”起頭,嘮生平能嘮至炕上,甚至能視此小鬼為知己。
前幾日出了個典型的案例,有個小鬼靠著一套全唐的古錢幣,敬獻陰律司的崔判官,飛黃騰達了。
兩個鬼轎夫收好錢幣,互看一眼,揍了對方幾拳,歪咧著舌頭,對盛懷海托托手,說:“抱歉,盛大爺,說是你舍不得愛妻,對我二人下的毒手了。”
“隨意。”盛懷海揪住段明華的袖子,扯著她上二樓臥房。
阿嬤比鬼還纏人,拉著兩位鬼轎夫,玩起同花順。
盛懷海把她推到床邊坐好,他翻出一雙輕便的運動鞋,攥著她柔細的腳踝,為她換好鞋。
將壽鞋放於床邊,他巡視屋內一圈,隨便找了個玻璃杯,倒扣在鞋跟邊。
“他要是來,先進杯子,不用你穿著。”盛懷海解釋道。
段明華愁怨的不想說話。
盛懷海快步轉到衣櫃,脫下肮臟的衝鋒衣,套頭一件毛衣,再說:“轎夫拖不了多久。這件事要速戰速決。”
段明華勉強提起精神,問:“怎麼解決?”
“去除你身上的死氣。”
這話說了等於沒說。
很多時候,段明華都要懷疑盛懷海是不是專意給她多說些話,才老是說些廢話的。
她便問:“怎麼去除?”
盛懷海望遠處,又看鐘表,“地盤就那麼大,走一走,看一看吧。”
“要是去除不了呢。”
“我大鬨地府。我倒要看一看,是誰三番四次搶我老婆。害人鬼就是害人鬼,當多大的官,都是害人鬼。呸!”
他說得認真,段明華卻被逗笑了。悠悠晃頭,金片片耳環妖異一閃。一張白麵,美麗的醉人。
她說:“你彆說孩子話。”
“不是孩子話,是成人話。”他的目光火辣辣的。多是毛衣有靜電,給他電的了。
屬實是怕了他的目光了,段明華危脆的折著白脖子,眼眸微眯,問:“你要怎麼去地府?你上白轎子,代我去嗎?”
“不必那麼麻煩,我割個喉就能去了。”
他的話似在說笑,段明華反而笑不出來。
*
秉著節約時間的目的,盛懷海連阿嬤都勞駕了。
壽鞋邊光放個杯子不夠,他請阿嬤在壽鞋四周布個法陣。
“我的親娘嘞!我哪能做這個。我記都不記全!”阿嬤給難為壞了,急出了一身的紅疹子。
“我記得。”
“我也記得。我倆幫老太太布置。”兩個鬼轎夫不是白吃白喝的,爭先恐後要幫阿嬤。
“會不會受到你們大人的責怪?”阿嬤不無擔憂問。
“不會!大人多眼高於頂呀,看的是天上人,我倆入不了他的眼。”
“在大人眼裡,我倆就是木頭、骨頭,石頭,不能是活著的死鬼。”
兩個鬼轎夫拍著胸脯保證:“交給我倆,你們放心。”
“行。”
事交給一位老人和兩個半醉的鬼,盛懷海領著段明華出了門。
朝山下走著,他把握熱的登山杖遞給她。
“我有拐杖。”段明華敲敲竹木拐杖,不接受他的。
盛懷海瞅著她細細的鞋尖,說:“這根結實,你能走的更快點。”
段明華急的沒想那麼多,脫口而出:“你背我,更快點。”
盛懷海猶豫了下,快速抱起了她,亂瞅著前方說:“抱著走更快。”
下來藏淵山,盛懷海見她曬的額頭出汗,喂給她一顆安息香丸散陽,再塞她手心一枚碧玉玉佩辟邪。招手攔住一輛車,載著兩人趕往趙有山的祠堂。
經過趙師傅的篷布店,段明華見店門開著,穩妥起見,說:“趙師傅是趙有山的親戚,可能是回來歇會兒的,先問問他。”
段明華想到的,盛懷海也想到了:壽鞋不是無緣無故出現在桌底,最有可能是趙有山的家人搞的壞。若是如此,大喇喇的登門去問,恐會打草驚蛇。
“停車。”
段明華先下車,拄著登山杖,穿過篷布店,進入彩紮室。
布簾內有人,她沒入內,敲敲登山杖,發出咚咚兩聲。
趙師傅穿著黏滿碎紙屑的喪服,坐在椅子上,戴著老花鏡,拾掇著條案的彩絹布。
彎著腰瞅到段明華,他煩躁的背過了身,大喊:“那事沒門!”
這些天趙師傅被女孩逼的了,率先想到段明華是為送王船而來的。
段明華的麵上沒什麼反應,腰板子挺得板正正的。處於這種要死的狀況,她已不怕盛懷海得知什麼事。
盛懷海慢了一步進來,問:“哪事?”
趙師傅哈哈一笑,撣撣衣擺,起身迎接,圓著話說:“認錯人了。剛才來了個屬虎的,讓我紮老虎的彩。我說得等老表的喪事過了。活人的事能等,死人的事可等不了,他不依,說他生日這兩日,要我加緊時間趕活兒。太上皇過生,也不帶這樣的呐。我把他啐走了。”
“你應該多招幾個徒弟。”
“正物色著。”
趙師傅招呼著兩人,端上茶水和果子,問:“你們小兩口來辦啥事?”
“她被趙有山的死氣纏身,命不久矣。”沒工夫喝茶,也沒功夫坐,盛懷海站著,瞭了眼膩在門口不願進來的段明華。
她比滿堂的紙娃娃、布姑娘都靚,可沾滿了涼氣,女氣陰得濃豔,多要化成鬼。
“這麼大的事啊。”趙師傅信賴盛懷海的本事,對神鬼之事波瀾不驚,問:“咋搞的?”
“吃了個席。”段明華隻說了一半的話。
盛懷海維持著她的臉麵,幫她問:“老人去世後,他家人有什麼異樣沒?”
趙師傅淺想了下,沒當一回事道:“沒什麼事啊。”
再大的事,都被趙有山的死壓下去了。
“一定有事,你多想想。”盛懷海的表情凝重了些。
趙師傅這才察覺事大,嚴肅著細細想起來,還真鑽出一件事。
“商量辦喪事,我表弟說起父死三年衰的話,歎氣說太不吉利了。而這三年,他家是萬萬不能衰的。兒子考大學,女兒晉升正處,夫妻倆還準備一番大投資。”
盛懷海問:“他們想出什麼法子避免了嗎?”
趙師傅拍拍禿頭,牙疼的說:“不知道。哦,哦,我看見表弟去找了小吳角。”
說罷,趙師傅一見夫妻倆如出一轍的僵住表情,樂得拍膝大笑:“哈哈哈哈哈,小吳角算你半個兒子吧?孟良殺焦讚,自家人害自家人!”
“你樂什麼。被害最慘的是趙有山,他是你的親戚,不是我的親戚。”
盛懷海利索邁大步,跨出木門檻,攬住段明華的肩膀離去。
趙師傅詫異的啊了啊,本想跟著去瞅瞅,又想他沒半點本事,還是不去添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