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數天,紀九和關闕都相安無事地生活在礦場生活區。他們自那晚在浴室一起泡澡後,紀九有意和他保持著距離,不再有事沒事找他說話,而關闕大部分時間都呆在自己房間,所以兩人平常基本不照麵。
不過紀九每天去捕獵鋼鬣獸時,關闕也會上到地麵。他經常穿著一套在生活區找到的深藍色棉質家居服,坐在不遠處,身旁擱著一杯水。如果那天日頭太曬,椅背上還會架著一把傘。
紀九殺鋼鬣獸時,關闕或眺望遠方或兀自出神,偶爾看一眼戰鬥情況,又調開視線。紀九殺好十隻,會直接返回地下,關闕這時才起身去挑鋼鬣獸的核。
這段時間,關闕每天都吃下十顆圓核,紀九不知道他恢複得怎麼樣,隻知道他已經能通過步行,在礦場與那架失事的飛行器之間自由來去。不過他依舊無法捕獵鋼鬣獸,表明他的身體的確恢複了一些,卻也沒有痊愈。
關闕的身體狀況讓紀九放心了些,如果他們之間必須有一場生死戰鬥,那麼他會占據上風。
紀九獵殺鋼鬣獸越來越有經驗,一個小時就能完成十顆圓核的任務。機器人的廚藝依舊很爛,但好在沒有再炸過廚房。它覺得紀九光吃肉食也不行,所以也學會了去刨木薯,煮熟後當做主食。
機器人不負責關闕的食物,所以他都是自己找吃的。根據紀九的觀察,他從來不吃鋼鬣獸肉,隻在每日到地麵監工時,挖上兩三根木薯,削掉外皮,切成小塊,細嚼慢咽,便是一頓飯。
紀九有兩次發現關闕拿著一個菱形的深色物體在看,像是石塊或是什麼金屬碎片。當察覺到紀九的目光,他會收好那東西,放進貼身的襯衣衣兜。
紀九回想起那次去飛行器裡取傳感器時,關闕曾在暗格裡拿走了一樣東西。他當時雖然沒有瞧清,但猜測應該就是這個。雖然不知道這碎片究竟是什麼,但看關闕那謹慎的態度,應該非常重要。
今天是紀九捕獵鋼鬣獸的第二十八天。
他穿著一套和關闕相同的深藍色棉質家居服,褲腳挽至小腿,在殺掉十隻鋼鬣獸後,沒有立即返回地下生活區,而是靠著一塊大石休息。
這片荒原的極遠處,有著深色的山體輪廓,當關闕走過來挑鋼鬣獸圓核時,紀九語氣隨意地問道:“那山裡應該有其他野獸吧?”
他倆已很少交談,關闕略微一怔,轉頭看了眼:“應該是吧。”
“真想去那山裡找點吃的,這一個月全是木薯和鋼鬣獸肉,聞到那味兒就想吐。”紀九歎了口氣。
他說完這句後,便走向了通道口,關闕側頭看了他一眼,繼續不緊不慢地挑著圓核。
地下生活區的廚房裡,兩個灶眼都燃著火,分彆在蒸木薯和燉鋼鬣獸肉。機器人腦袋上係著一條三角巾,腰間拴著一條圍裙,站在廚房門口探頭探腦。看見步入空地的紀九後,連忙朝他招手,紀九便也加快了腳步。
“還有四十分鐘,銛電就要形成了。”機器人用圍裙擦擦手,機械音音量不高,但聲線很是尖銳。
“我知道,冷靜點。”紀九掏了掏耳朵。
機器人拍拍自己的胸脯:“我已經將捕捉銛電的聚容器帶上了,我們現在就出發,時間正合適。”
紀九點點頭:“行,我去準備一下。”
“那我關火。”
關闕將最後一個圓核咽下肚,卻沒有立即返回。他坐在一塊大石上,荒原的風吹起衣服衣擺,吹亂了他的頭發,讓他那挺拔的身影無端多了幾分寥落。
紀九帶著機器人走出通道,走到他的身後,問道:“我要去那邊的山裡搞點吃的,你要一起嗎?”
“不去。”關闕回道。
“行吧,那我自己去。”紀九毫不意外這個回答,笑了笑,看向那遠遠圍成一圈的鋼鬣獸,“幫個忙怎麼樣?幫我開下路,不然我去不了。”
關闕沒有回答,紀九便站在他身旁耐心等著。約莫過了一兩分鐘,關闕才站起身,擦過紀九身側,走向了左邊的那群鋼鬣獸。
“謝了。”
鋼鬣獸群迅速分開出一條道,紀九帶著機器人匆匆離開,直到遠離獸群,再也不會被它們追上時才停下腳步。他轉過身,看了眼佇立在獸群中的那道高大身影,再收回視線,頭也不回地衝向了東邊的群山。
紀九在荒原上一路狂奔,機器人將滑板車的速度開到最大,風馳電掣地跟在他身旁。
“我們要跑十公裡,隻有二十五分鐘。”機器人彙報。
“放心,時間完全夠了。”
紀九的衣裳被風鼓動著,已經稍長的頭發被風吹向了腦後。他跨過大石,躍過溝坎,如一隻疾馳前行的獵豹。途中也會遇到一些奇形怪狀的猛獸,嘶吼著朝他撲來。他腳下不停,匕首淩空刺出,機器人的金屬鏟隨後到達,猛獸便痛嚎著飛了出去。
紀九終於跑到山腳,機器人報時:“還有四分鐘。”
麵前是一座高聳的黑石山,表層沒有半棵植物,隻有光禿禿的黑石。不遠處有窸窸窣窣的動靜,一隻類似蜥蜴的爬行動物在石縫間穿行。
紀九全身是汗,喘著氣仰頭打量,目光落在右邊山腰處,看見離地兩米高的半空出現了水波狀空氣扭曲,那是高能粒子聚集時形成的空間波動。
“就在那裡!”機器人也發現了異常。
紀九繼續衝向山腰,沿途碎石往山下滑落,蜥蜴驚慌地縮回洞中。那片空間扭曲位於山腰上的一處平台,他剛剛衝上平台,就見機器人在開始倒計時:“十,九,八,七……”
紀九感覺到身體上有電流淌過,皮膚一陣麻癢,頭發和汗毛根根豎起。而身前半空慢慢出現了樹枝狀藍色電流束,像是玻璃上綻開的藍色霜花。
“快點捕捉,銛電馬上要沒了。”機器人催促。
銛電隻會對序列者造成傷害,普通人接觸到也沒關係,紀九接過機器人遞來的聚容器,走到近處,按下開關,那團懸浮在空中的藍色電流便從半空消失。
而他手裡那透明容器裡,則多出了一小團藍色光球,若隱若現地懸浮在真空裡。
銛電被捕獲,高能粒子聚集形成的空間波動也跟著消失。紀九端詳著手裡的透明容器,機器人也湊了過來:“真好看。”
紀九看著那團小小的藍光,這些天懸著的心終於放下,便笑著點了點頭:“嗯,好看。”
兩個又喜滋滋地看了一陣,紀九才道:“天要黑了,我們差不多該回去了,回去後藏在屋裡慢慢看。”
下山時,天色已逐漸黑沉,涼風卷起,但這絲毫不會影響到紀九的好心情。現在有了銛電在手裡,不管是傳感器還是關闕,對他都已不再構成威脅。機器人興致也很高昂,一路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
“回去後就把它移到密封注射器裡,到時候我就拿著注射器抵在關闕脖子上。我說——”機器人一聲厲喝,“把傳感器交出來!密碼告訴我!你交不交?不交我就紮——啊!!”
“啊!!”
兩聲慘叫響起,兩個原本還並排走在山坡上,現在都齊齊從地麵消失。而那片看似堅硬的深色山石上,則多出了一個井口大小的圓孔。
“紀九,紀九。”
“我沒事,沒有摔著。”
紀九待到洞內的煙塵散去,甩掉頭上的石渣,仰頭看向上方洞口,又打量左右。
這洞就如同一個深井,洞壁光滑筆直,足有七八米深。石麵上有幾道淺淺的擦痕,那是他倆下墜時,機器人一手抓住他,一手摳著洞壁減緩下墜速度造成的。
“我們怎麼掉下來了?這是陷阱嗎?”機器人仰著腦袋問。
紀九搖頭:“不,它就是這樣的山體結構,表麵隻有薄薄的一塊石片,下麵千瘡百孔。像這樣的天然陷阱,這片山裡還有很多。我來鑿些孔,讓你先出去,然後給我丟條樹藤什麼的。”
紀九掏出匕首試了下,那洞壁堅硬如鐵,刀尖無法嵌入。
“這麼硬?那我們怎麼出去?”機器人有些傻眼。
紀九淡定自若:“放心,總會找到辦法的。”
半個小時後,洞口外的天空呈現出夜晚來臨的灰黑色,涼意不斷從頭頂灌入,身周的山壁也如千年寒冰般散發出寒氣。
“現在怎麼辦?”機器人問。
洞壁上已經多出了數道痕跡,像是小孩兒用樹枝胡亂劃過牆壁,也隻刮掉了一層淺淺的粉末。
“肯定有辦法的。”紀九腦袋上係著機器人的三角巾,脖子上也繞著它的那條圍裙。他不斷發著抖,呼出的氣成了白色,“你,你不相信自己,難道,難道還不相信我嗎?”
“我不相信你。”機器人扭過脖子,“這麼久了,我們都沒有辦法出去。”
最後一抹光線消失在洞口,H58迎來了又一個極度低溫的夜晚。
紀九已經放棄了用匕首鑿壁,隻開始原地跑步,來減緩體溫流失的速度。氣溫越來越低,空氣似乎都被凍得粘稠,刺骨的寒意鑽入每一處毛孔和骨縫。他的腳步越來越緩,隻機械地抬起被凍得失去知覺的雙腳,幾次差點撲倒在地,被機器人給抵住。
“寶,幾,幾,幾點?”
“八點二十。”
“才,才八,八……”
“對,才過了二十分鐘。”
“堅,堅持住,關闕發現我們,遲,遲遲沒有回去,會,會來找人的。”
機器人看看紀九,又看看洞口,再看看紀九,一臉的欲言又止。
“相,相信阿寶,他,他會來的,他要用我,對,對付我哥,得是活的。”
紀九話雖這樣說,其實自己心裡也沒有底。
今天是他們交易結束的日子,關闕已不再需要他捕獵鋼鬣獸。他還擔心被關闕發現他來這裡是來找銛電,那樣的話,關闕會不會在惱怒之下,乾脆放棄用他對付紀北宴的打算,隻任由他死掉?
“寶?”
“八點二十五。”
“才,才過了五分鐘?你,你搞錯了。”
“沒搞錯。”
機器人話音剛落,紀九鼻尖就感到了一星冰涼。他抬起頭,在機器人投出的光束裡,看見洞口外已經飄起了雪花。
“氣溫已經到了零度,你不能再呆在這兒了。”機器人焦慮地道。
紀九此時再也說不出我有辦法之類的話,他對機器人擠出一個難看的笑,哆嗦著嘴唇:“我,我還是挺喜歡最,最後的礦場,到,到時候,就放這個。再,再加一首,兵,兵哥哥愛美嬌娘……”
機器人還沒回應,突然就仰起頭,驚訝地啊了一聲。
紀九動作遲緩地跟著抬頭,借著機器人投出的光線,看見洞口不知什麼時候已站了一個人。
那道身影頭頂漆黑蒼穹,立在飄飛雪花中,正從上至下地看著他,如同天神降臨一般。
紀九在看見關闕的瞬間,心裡湧起百般滋味,眼眶有些發熱,所有麵對死亡時的恐懼都消散一空。他從未覺得關闕在哪一刻像此時這般親切,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隻啞著聲音喚了聲:“……阿寶。”
關闕低頭看著他們,接著蹲下,一根繩子晃晃悠悠地垂下洞口。機器人一把抓住繩子,又摟住紀九,被慢慢拖了上去。
紀九到達地麵,抱著雙臂,站在原地發著抖。關闕將一條毛毯丟給機器人,機器人便趕緊給他裹上。
關闕眼眸深沉地看著紀九,既沒問他怎麼掉進了地洞,也沒問他來找食物卻兩手空空的事,隻淡淡地說了聲:“回去吧。”
機器人趕緊過來攙扶紀九:“快走快走,回去就好了,我再給你燒點熱水泡澡……”
關闕轉身下山,紀九用發木的手指摸了摸懷中的聚容器,在機器人的攙扶下,一瘸一拐地跟了上去。
一個小時後。
浴室的門被打開,紀九穿著一身浴袍,熱氣騰騰地站在門口,用毛巾擦著頭發。
機器人在廚房忙碌,給紀九熬煮味道古怪的“糖水”,關闕坐在空地沙發上,翹著腿,用刻刀專心地雕刻他的石頭。
紀九走回自己房間,關上門,從浴袍裡取出聚容器。他坐在床邊想了片刻,還是起身打開衣櫃,從最底下拿出一支密閉式注射器。
他將聚容器和注射器閥門對接,按下開關,那團藍色的光球便流入了器管內。
不到食指長的密閉式注射器攤在掌心,他垂眸看著。
今天是交易的最後一天,我必須要拿到傳感器。
但是他剛救了我,我沒法再對他動手。
隻要他不拿我對付紀北宴,我就隻用銛電威脅他,把傳感器拿到手就行。
軍部來人接我,我讓他就藏在這裡,隻要彆出去,就不會被人發現的。
……
紀九思忖良久,終於做出了決定,將注射器放進浴袍衣兜,係緊有些鬆垮的浴袍帶子,打開門走了出去。
他趿拉著拖鞋,走到沙發前,拖過旁邊的椅子,反放著坐下,趴在椅背上看著關闕。
關闕還在專注地雕刻。他手裡的石頭已經成型,看上去像是某類小動物,生著一條蓬鬆長尾,繞前來擋住了半張臉,隻露出細長的鼻子和狡黠的眼。
“這是什麼?狐狸?”紀九歪了歪腦袋,“看上去很狡猾。”
關闕頭也不抬地道:“有一點狡猾,但不多。”
紀九的目光落在關闕臉上,長久地看著他。關闕毫不在意他的注視,自若地端起桌上水杯喝了一口。
“你長得很帥,是我見過的人裡長得最帥的。”紀九說完後又補充,“除了我哥。”
關闕放下水杯,繼續雕刻。紀九的下巴擱在手臂上,腦袋輕輕搖晃。
“你們一定很恨我哥吧?哪怕他現在已經沒有帶兵征戰,你們也想方設法要對付他。”
“談不上,我和他不熟。”
“熟不熟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恨他。”
關闕的目光越過石頭看了紀九一眼,又道:“談不上。”
紀九沉默兩秒後,換了個話題:“對了,你恢複得怎麼樣了?”
“還行。”
紀九笑了笑:“我已經替你殺了一個月鋼鬣獸,根據我們的交易內容,你應該把傳感器交給我。”
關闕沒有反對,還點了下頭,表示認可。
紀九看著他,右手緩緩滑向浴袍衣兜:“那我現在就想拿到。”
關闕側頭思索了半秒,接著將小狐狸和刻刀都放在桌上:“行吧,既然你想要,那現在就給你。”
說完便將手伸進軍裝內兜,取出一個銀白色扁盒,當著紀九的麵輸入密碼,打開,取出那枚嶄新的傳感器遞了過來。
紀九怔住,下滑的手就擱在腰間,保持著這個動作沒有動。
關闕眉頭皺了皺,露出一個詢問的表情。紀九回過神,伸手將傳感器接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