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就到了除夕,學堂早就放假了,學生們也都幫著家裡一起打掃,收拾,備年貨,說到過年,此地還有童謠雲:廿四掃蓬牗,廿五趕長工,廿六落更樓,廿七做饅頭,廿八請老爺,廿九斫擔柴,三十夜晚頭趿破鞋。除夕夜,家家戶戶都要吃麥油脂,什麼是麥油脂?就是麵粉調和水,在一口鏊盤上,攤出一張張薄餅皮,這一步就很考驗當家主母的手段了,餅皮要又大又圓又薄,跟調和的配方和攤餅時的手藝,大有關係。一般一攤都是幾十張,然後開始炒菜,有紅蘿卜,芹菜,冬筍,菜頭絲,當地自製的豆麵,麵乾,黃豆芽,肉絲,雞蛋,豐儉由人,都切絲一起炒了,裝盤,然後拿餅皮包成長條,這時候天氣冷,再起油回鏊盤煎得兩麵焦香,人手一個,一口咬下去,香的很。做父親的這時,會讓全家一起喝點小酒,小孩子也可以喝一口。吃飽喝足,母親就會把剩下的全包好,碼放在大團箕裡麵排好,用紗布蓋了,放在貓狗夠不到的地方,慢慢吃,一般都要吃到正月十五結束,家裡貧些的,吃到初八也是必須的。除夕就哪裡都不去,全家人一起守歲了,也有放炮仗的,煙花的,辭舊迎新。陳君實和陳方實陪著父母盤盤賬,計劃來年的進出,楊文軒在家用小楷抄寫父親從府衙帶回來的文書。母親在一旁一起練字。王心玨跟父親一起下棋,贏了的出題讓輸的盲猜藥方對哪個症,邵碧秋吃著小零食,跟母親玩跳花繩,一邊聽著父親和哥哥邵仲恒談些曆年貢院考卷題目。胡子青家請了神父過來,一起體驗中式過年,全家津津有味聽神父講聖經故事。柳盈盈則難得呆在閨房裡,看話本,柳院長在房中看書,父親柳楷正則是和母親在準備正月裡來訪同僚的回禮。夜漸漸深了,上弦月越升越高,新年就要到來了!
正月裡,自然是各種走親訪友,外婆家,舅舅家,不一一贅述。初二是要上廟裡燒香的,天寧寺,元帥殿,城隍廟,龍興寺,香火最旺的就是這時節了,初五可以趕廟會,到了初八,店鋪全都開張了,後麵就等著過正月十四,這裡過元宵節不在十五在十四,據說是為了紀念明代抗倭將軍戚繼光,那年十五晚要伏擊,所以把時間提前到十四過,沿成習俗。這一日,是全年最熱鬨的時候了,不論男女老幼,大姑娘小媳婦都出來,元宵燈會古來就有,多少才子佳人因此一夜相遇,話本裡早就說爛了,且看這一夜,能發生什麼故事。夜飯是早早就吃好了,吃的也是當地習俗,糟羹,也是跟戚繼光將軍有關,因是羹故而不耐饑,一大鍋煮好,年輕人嘴饞的,出去前一碗,回來又一碗,一夜能喝好幾碗。王心玨父母素來好靜,這年節裡,也破例全家一起出門看花燈,陳君實家關了一洞天的店,他父親留守更鋪巷那家老店,陳君實和母親一起出門,邵碧秋則是跟柳盈盈約好了,一起去猜燈謎的,難得柳盈盈大哥回來,就相約在街市碰麵。出了門開,家家張燈結彩,鞭炮聲不斷,偶爾還有幾個幼童,拖著一盞毛兔燈,甚是可愛。王心玨幾個也童心大起,跟著放鞭炮,路邊膽小的女孩子,譬如碧秋這樣的,此時就老老實實躲在她哥哥後麵,捂住耳朵。這走著走著,幾家人就都在街上碰見了,長輩的就相互寒暄,隻站在路邊,看看談談,年輕的就呆不住了,一起就往各個燈籠下掛的猜謎去了。也有猜的中的,也有猜不中的,其中楊文軒猜中好幾個,他古文功底在學堂是備受老師誇獎的,又中西合璧,英文法文都好,這整晚,邵碧秋便可明目張膽纏著他,一會兒:“楊家哥哥,你看這個猜的是什麼?”一會兒:“你看那個燈籠真好看,上麵畫的我看不懂,你說給我聽聽?”,楊文軒隻看她年紀尚小,天真爛漫,自己沒有妹妹,隻當她是小姑娘好奇,他性格又好,便一路陪著她說笑玩耍,哪裡知道這小丫頭的心思。這時候,胡子青和她二哥胡子誠對麵過來了,還另有一男一女同行,卻是生麵孔,胡子青見到楊邵兩人,便過來打招呼,問:“怎麼不見王心玨他們?”楊文軒笑指了指不遠處,說:在那呢。”邵碧秋就好奇問:“胡姐姐,這兩位哥哥姐姐是誰?”胡子青笑說:“我忘了介紹了,”回身摟住那女子說:“這是我嫡親姨表姐,姓程,名素英”,又指了指她身旁的男子,說:“這是我的表姐夫,姓許,名慶平他們倆新婚燕爾,這個進城來,一是看燈會,二是陪我表姐是來逛集市的。”楊文軒看程素英膚色白皙,眉目清秀,身量中等,微微含笑,已做婦人打扮,年紀卻並不大,顯得很是溫柔賢淑。並沒有過多修飾,隻手上戴了一支紫檀鑲銀手鐲。那許慶平身材頗修長,麵容清瘦,身穿長袍,更是不善言辭,唯見敦厚。雙方都見了禮,胡子誠才說:“我大姨家在張家渡,女兒也嫁在那裡,他們年前剛辦的喜事,我姐夫可疼我表姐了,這次專程陪她來看花燈,順便逛逛銀樓古董行。”原來這許氏一族,祖上善於經營,置下不少田產,山頭,後代隻需將田地租與當地農戶耕種,山頭各樹木嶙峋,定期砍伐售賣,便已衣食無憂,算是當地地主了。但是許家也是從小讀書,學手藝,並不仗勢欺人。程素英母親,就是胡子青的姨母,是舊式的閨閣女子,雖不曾讀書,也能識文斷字,尤其手巧,針線好之外,還能空手剪紙,各種花樣,信手拈來,這手藝自然也傳給了程素英。程素英出閣前,從沒出過遠門,新婚不久,才隨丈夫進城過節,他倆雖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卻情投意合,恩愛夫妻。這一群人站在街邊,男女品貌皆不俗,不由引的行人頻頻注目。王心玨和陳君實也走過來了,陳君實平日裡在學堂,不跟胡子青多言,生怕同學打趣,今晚卻不一樣,自然而然走到她身邊,陪她看燈賞景,這頭邵碧秋纏著楊文軒給她講些燈謎故事,許慶平程素英新婚燕爾,自然如膠似膝。王心玨趁機就跟胡子誠說:“聽聞過兩日,二哥就要去上海采買,我有個不情之請,想麻煩二哥,不知方不方便?”胡子青誠說:“你跟君實便同我妹夫無二,隻可惜我隻有一個妹妹,不然也嫁與你豈不更好,不必見外,說來便是。”王心玨突然就有點忸怩,胡子誠就有點奇怪,隻因為他平日都是爽快詼諧,今天這副模樣,還是第一次見,他是成年人,早已婚配,因稚子尚幼,妻子不便出門才留在家中照料不曾同來。他略一思索,便已了然,笑說:“這是誰家千金,入得了我弟弟的眼,想必人品非凡。”王心玨低頭不答,胡子誠又說:“你少年人,麵皮薄,我不笑話你了,你直說你想讓我辦什麼事吧!”,王心玨才麵帶赭色,期期艾艾說:“聽說上海九華堂最善製薛濤箋,二哥如果方便,便給我帶一抄回來。”胡子誠大笑,說“我當是什麼大事呢,放心,包在我身上,不過,這薛濤箋樣式繁多,你可知你的心上人,喜歡哪一種?”王心玨說:“她喜歡花卉,尤其梅花,海棠。”胡子誠說:“那就行,多則半個月,少則十天,必不負你所托。”說完又大笑,就引得其他人回首,好奇他笑什麼,急的王心玨生怕他吐露半分,胡子誠卻不出賣他,隻說聽了笑話好笑而已。陳君實正要問他什麼笑話,前麵就有人群在騷動,大家口裡都在喊:“來了來了!”不用問,眾人心照不宣傳都知道是大田板龍進城了,這板龍顧名思義是一條條板凳連接而成一條長龍,頭尾裝飾成龍頭和龍尾,須十數名年輕力壯男子,從大田出發,一路扛進城來,到了大街頭,開始舞動,這是一年僅有一次的表演,是正月十四夜的重頭戲,大家都紛紛退到路旁,欣賞起來,這板龍是越長越不好舞,今年因為收成不錯,風調雨順,故而板龍比往年長不少,舞起來驚心動魄,看的人不住喝彩。王心玨正看的入神,眼角突然暼見對麵街上有個紅衣女子,手裡提著小小一盞花燈,且笑且看,此時正是滿月當空,街上人頭攢動,花燈影綽,這雪膚花容,所有的光都黯然失色,又似乎所有的光都圍繞著她,正是柳盈盈!一刹那間,所有的人都消失了,王心玨眼前隻看到她,提著花燈,淺笑嫣然,她似乎好像看到他了,對他點頭示意,王心玨正想回應,旁邊人群擁擠,他被推了一下,一個踉蹌,待他再抬頭時,佳人已經不見蹤影,一時間竟恍惚起來,不知道剛才是真看見了,還是眼花了。
夜深了,板龍已經走了,好多燈籠都蠟燭燃儘,漸漸暗下去了。眾人也都告彆,各自回家去,王心玨和楊文軒,邵碧秋還有哥哥仲恒四人一起,突然,邵碧秋叫了聲:“柳盈盈,你怎麼才來?剛才都去哪了!”前麵轉角處,燈火閃爍,正是穿著紅衣的柳盈盈,她和她哥哥一起,聽到喊聲轉過身來,雙方就一起迎了上去,柳盈盈說:“我出門晚了,人太多了,我跟著哥哥走,一路都找不到你們!”楊文軒說:“不妨不妨,都賞到燈就好”,又向她哥哥柳象賢拱手,說:“企虞兄難得回來,上次一敘,還未儘興,明日可不要忘記約定。”那柳象賢也拱手笑說:“不敢不敢,明日必當掃榻以待賢弟。”因見時候不早了,不及多談,柳家家教甚嚴,便與柳盈盈與眾人告辭回去了。路上陳君實等人就問楊文軒,原來柳盈盈的兄長名象賢,他祖父既是貢院院長,自然家學淵博,他三年前去上海高等實業學堂讀書,明年即將畢業,平時很少回家,唯有年節才返回。眾人不由讚歎,隻有王心玨不在同一個世界裡,一路默默無語,卻正是: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夜闌靜,四處悄無聲,遠處打更聲若有若無,唯有細吹亭絲竹嫋嫋,奏的正是:長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