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隊伍速度如風如電,抬轎邪祟個個堪比博爾特。
疤哥原地不動,反手掏出一張符,貼在自己腦門上。賈旭咽下一聲慘叫,本能地想逃跑,又被勾魂鎖鏈牢牢拴住。
方休則與白雙影並肩而立,姿態透出幾分安詳。活像衝來的不是邪祟,而是多年沒見的老親戚。
方休不動,同一根鎖鏈上的賈旭也跑不了多遠。賈旭麵容一陣扭曲,就差把“豬隊友”三個字罵出聲。
隊伍在三人跟前堪堪停住。
兩個大頭娃娃邪祟一左一右,嗩呐幾乎懟到方休臉上。嗩呐調子越來越怪、越來越急,如同落石滾滾下山,簡直要震碎人的腦髓。
轎夫們的唱詞也變了:“神自嵬山降——客隨苦雨來——”
轎子上那東西身體前探,彎出一個人類不可能達成的僵硬角度。它麵龐上的細縫一陣扭曲,像是在笑。
“嵬山村——迎客——嵬山祠——待客——”
樂曲聲愈發尖銳刺耳,轎上邪祟手臂越伸越長,向三人探出雞爪似的雙手。
……然後它的雙手“啪”地被方休握住。
霎時間,嗩呐和唱腔掐脖子似的戛然而止。
“您還專門來接,太客氣了。”方休抬起頭,言辭格外懇切,“這怎麼好意思。”
賈旭:“?”
疤哥:“……?”
白雙影專注隱藏自己,麵上毫無波瀾。他發現自己好像逐漸習慣了這種發展,他的情緒很穩定,方休的病情也是。
但是轎子上的東西可是頭一遭。它沉默不語,臉上細縫微微張開,似乎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接話。
方休熟練地活絡氣氛:“您怎麼稱呼?”
“福老兒。”
片刻後,那喚作“福老兒”的邪祟緩緩開口,“老夫乃嵬山村村長。”
一聽這名字,疤哥眉頭直皺。
有些地區將福神喚作“福老兒”,但麵前這東西絕對和“神”扯不上關係。邪祟頂神名,極凶,必為大煞。
好在他額上的符咒能抹去生魂氣息,隻要他保持沉默,就不會被邪祟發現。
……不過那個衝出去的家夥怎麼回事?他不是膽子很小嗎?
疤哥看看方休,又看看賈旭。邪祟環繞、陰氣徹骨,賈旭抖得如同篩糠。這他媽才是正常新人……算了,鎖鏈在手,他們翻不起什麼浪花。
周遭嗩呐聲再次響起,聽著猶猶豫豫的,氣勢比方才弱了不少。
方休仍握著福老兒的手:“原來您是這的村長,您要接我們去哪?”
“三餐不齊,實在不妥哪。”
福老兒蠕動著枯枝般的手指,“還請貴客去老夫家裡吃頓飯,權當接風洗塵——”
“接風洗塵好啊,不過我想先問您個事。”方休說,“昨天早上,我的兩個朋友被殺了。您知道這事嗎?嵬山村好像有點不安全。”
這是可以直接說的嗎,一旁的賈旭呆若木雞。
“客入村,歿三人。”
福老兒還真答了,“一女不告而彆,被村外野鬼所殺。至於那一夫一妻,不是村民所為——”
它句尾拖得長長的,眼縫上彎,口縫下彎,組成一個駭人的笑臉。
方休繼續投訴:“昨晚趕集,還有人想襲擊我。”
福老兒:“小輩不懂事,老夫在這賠個不是。”
方休:“我就隨口一說,您彆往心裡去……”
白雙影:“……”
這倆還真你一言我一語地聊上了。
倒也無妨,在他眼皮底下,福老兒沒本事殺了方休。
前有福老兒盛情難卻,後有疤哥暗中逼迫,一行人還是跟著鬼轎椅走了。
福老兒的宅子離嵬山祠極近,路走到頭就到。說是村長宅子,它與其他民房相差無幾,外觀平平無奇。
不過,宅子內裡很有看頭。
室內沒有邪祟,看著還挺幽靜。牆壁上掛滿大大小小的倒福,張張都是白底黑字。那些紙張薄脆發黃,散發著墓土特有的澀味。
就連主屋桌椅都放滿了福字紙,隻有餐桌例外。餐桌上擺了玉杯銀筷,款式像陪葬品。
看清桌上的食物,嚇懵的賈旭終於回過神——這不就是嵬山祠的供品嗎!
桌子還是普通的木桌。肉食點心換成了玉盤,各種糖果用小竹籃裝好。旺○牛奶和罐頭則連開封都沒開封,直接擱在桌子邊緣。
福老兒低下頭,吃力地擠進屋內:“老夫本該在嵬山祠待客,奈何祠堂被歹人燒了。”
說罷,它學人類搖了搖頭,脖子發出瘮人的吱嘎聲響。
疤哥立在門邊,手握鎖鏈,一雙眼死死盯著兩人。
方休很自然地在桌邊坐下。賈旭跟著猶疑入座,內心叫苦不迭——
福老兒就坐在方休對麵,散發出濃鬱的陰煞之氣。那張似人非人的臉時不時抽動兩下,看著就讓人膽寒。可他身邊的方休活像瞎了眼,一點反應都沒有。
“您真是太客氣了。”
方休灌下一罐飲料,又伸筷子夾燒雞,“早知道您這麼客氣,我們也沒必要費勁折騰。”
“老夫早有招待之意,隻是怕貿然造訪,驚嚇客人。”
兩米多高的福老兒硬塞在座椅裡,它僵硬地挪動手臂,用筷子戳著空氣,做出副吃飯模樣。
賈旭見方休正常吃喝,也頂著膈應拿起銀筷。他根本沒胃口,但他知道最好多吃一點——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店,回籠子說不定要吃人肉。
話說……這些邪祟真的懷抱惡意嗎?
賈旭嚼著點心,有些恍惚。
自從來到這裡,他們並未被邪祟直接攻擊,過分的事反而都是人類做的。那個大嬸自己瞎逃先不說,老棉和麥子死於犯忌,好像也不關邪祟什麼事。
也許這些邪祟隻是守在“厄”旁邊,安安生生過日子。他們直接衝進來一頓表演,純屬自作多情。
想到這裡,賈旭忍不住看向方休。結果方休吃得起勁,一副無動於衷的模樣。
筷子碰撞聲中,福老兒身體又開始前傾。它以一種讓人很不舒服的方式挪動,臉輕柔地探向方休,如同觀察青蛙的蛇。
“老夫知道各位為何而來。”
突然,它幽幽開口,“你們若是想要此地的‘厄’,儘管拿走。”
方休停住筷子。
“老夫原是來享享陰氣,誰料那‘厄’霸道至極,將我等困於此處。”
福老兒身體又傾了傾,脖子向下彎折,臉離方休的腦袋不過一拳。
“荒山惡水,實在無趣。與其束縛在此,還不如讓你們把‘厄’除了,老夫再找個便是。”
“知道了,我幫您帶個話。”方休頭也不抬地說。
福老兒眼縫口縫齊齊張開,一張臉被笑意扭出深深的褶皺:“很好,很好……待那祠堂修好,諸位一日三餐,來去自由。”
一頓飯後,福老兒竟直接把他們放了,沒再提彆的要求。
這一趟雖然沒試出禁忌,也算大有收獲。疤哥沒再強迫兩人留下,他杵在門口沉思,眉頭皺得死緊。
而方休吃得太飽,出門時一個沒站穩,徑直撞上了門口的疤哥。
“對不起,對不起。”方休連忙道歉。
疤哥瞪了他一眼,狠狠一拽勾魂鎖鏈,差點把方休扯到地上。
離開福老兒的院子後,疤哥才再次出聲。
他的第一句話很簡短,也很不祥——
“……好癢!”
疤哥身體抽搐起來,眼中全是難以置信。他一隻手堪堪抓著鏈子,另一隻手瘋狂抓撓皮膚,“好癢,好癢,他媽的,為什麼……”
他犯了忌。
什麼時候?怎麼犯的?犯了什麼?
瘙癢迅速加劇,全身上下仿佛毒蟲撕咬。疤哥半跪在泥地中,氣喘如牛。
必須儘快找到犯忌的原因……他必須彌補……
一雙腳停在他的麵前。
“嗨。”
方休在疤哥麵前蹲下,他一隻手撐住麵頰,輕輕鬆鬆打著招呼。
“謝謝你,禁忌試探得很成功。”
疤哥翻起血紅的眼,本能地去扯鎖鏈。
隨後他才發現,自己不知道什麼時候鬆開了勾魂鎖鏈。他的雙手幾乎不聽使喚,隻知道瘋狂抓撓胸口。他的指甲縫塞滿人體組織,鮮血瘋狂朝外湧。
該死,試探禁忌?他明明像以前一樣,隻是謹慎地旁觀,什麼都沒碰——!
……不,不對,他不是什麼都沒碰……
臨走時,他正想著福老兒的事……然後他被方休輕輕撞了一下……
疤哥咬緊牙關,摸向腰後被撞的地方。那裡有什麼柔軟的東西,摸起來濕濕的。
意識到那是什麼的瞬間,他心底一片冰涼。
賈旭悚然出聲:“那是……”
那是福老兒家宅裡的倒福字。紙片巴掌大小,正卡在疤哥腰後。
“偷東西會犯忌,大夫說得對。”
方休聚精會神地觀察著疤哥,“果然‘厄’隻看行為,不看動機。你們逼瘋子燒祠堂,瘋子犯忌。我讓你把東西帶出來,是你犯忌。”
“偷村長家的東西,後果可真嚴重……不還回去的話,瘙癢會一直持續吧。”
雨一直下個不停,那張紙脆弱得要命,眼下早已爛成糊狀。
還不回去了,疤哥木然想道,還不回去了……
他得儘快回據點。大夫有麻痹藥膏,隻要抹上藥,他可以強撐過這次祭祀……
念頭剛起,隻聽嘩啦啦一陣響動,勾魂鎖鏈牢牢勒上他的脖子。鎖鏈另一端被方休緊握,那人的笑容尤其燦爛。
“這才剛吃早飯,白天長著呢。”
方休語調輕快,他戳戳血肉模糊的疤哥,“我還有好幾件事想確認,不是說好一起試禁忌嗎?”
他的身後,白雙影打了個百無聊賴的哈欠。福老兒什麼都沒做,現在疤哥也倒了,看來他今天會很無聊。
“對了,說到這個。”
疤哥痛苦的呻.吟中,方休笑意盈盈地轉向白雙影,“為了紀念我們成為朋友,今天你選地方吧。”
“白雙影,你想去哪裡玩?”
白雙影愉快地眨了眨眼。
他突然發現,祭祀這事兒還挺有意思,朋友這東西也很不錯。
“我想去墳地。”他的聲音同樣充滿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