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警呢?
薑央四處打量,眼中卻隻能看見麵容悲戚的賓客,既不見趙庭燎與子車南仲,也沒看見本應該出現在這裡參加婚禮的巡警。
忽然間,薑央想到了什麼,連忙低頭觀察自己的裝扮——果不其然,他的身上穿著一身警服。
好家夥,作為“巡警薑央”的時候他都沒能穿上那身警服,反而是現在穿上了。
不過,根據檔案顯示,當時要帶齊大柱走的人是兩個巡警。他是一個,另一個人呢?
薑央找了半天也沒找到那個人在哪兒,隻能被動地被賓客們請進門。
薑央甚至直接被請到了前桌上座,就連鎮子裡的老人都隻能坐在他的下首。薑央環顧四周,他看著周圍人哭喪的臉,覺得整個人都要不好了。
司儀在高喊:“一拜天地!”
薑央順著聲音看過去,隻能看到新郎哭喪的臉。和賓客如出一轍的表情,像是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努力壓下心裡的彆扭感,薑央把注意力放在了蓋著紅蓋頭的新娘身上。雖然他看不清新娘的表情,但好在不用去看周圍人一模一樣的表情了——
連嘴角下撇的弧度都一樣,這實在是有些令人毛骨悚然。
“二拜高堂!”
薑央的目光不自覺地轉移到齊大柱的父母身上。
還是那樣一副和所有人都一模一樣的表情,空洞的眼神甚至讓薑央懷疑眼前的這些人究竟是活著的人,還是已經死掉的木偶。
“夫妻對拜!”
齊大柱和蕭倩倩捧著紅花對拜,薑央看到齊大柱的麵容終於有了一絲鬆動,他似乎是想笑,但是嘴角隻稍微向上扯了一點點,導致他的表情怪異又扭曲。
紅蓋頭垂落,薑央看到了蕭倩倩露出來的半張臉——她在笑。
沒錯,蕭倩倩在笑。微揚的嘴角露出幾顆白白的牙齒,這是整個婚禮上唯一一個在笑的人。
她一定很開心吧?她嫁給了她最愛的人,即便一晚過後就是分離。
“送入洞房!”
蕭倩倩蓋著蓋頭進入洞房,似乎是想讓這一對新人最後的時光過得長一點,賓客們陸陸續續地走了,連一句吉祥話都沒有留下。
薑央本也想隨著大流離開,卻沒想到齊大柱在他身後叫住了他:“鎮長,請留步。”
薑央下意識轉身,問:“什麼事?”
但話剛剛說出口,他就瞬間意識到了不對——
他現在是要帶走齊大柱的巡警,他不是鎮長!
原本的鎮長就是紅蓮鎮年紀最大的守墓人齊老三,是因為徭役接連死亡,政府為了方便調查,才罷免了齊老三的鎮長職位,讓前來調查的巡警擔任鎮長。
也就是說,現在紅蓮鎮的鎮長應該是齊老三才對。
齊大柱怎麼會叫他鎮長?
薑央眯起雙眼。
就在這時,齊大柱的妻子蕭倩倩也從屋內走了出來。她依舊穿著嫁衣,卻自己掀了蓋頭。濃重的妝容讓她的五官都有些失真,看上去像個誇張的紙人。
蕭倩倩送給薑央一樣東西:“區區薄禮不成敬意,還望鎮長收下。”
薑央低下頭,看到蕭倩倩遞上來的是一袋沉甸甸的銀子。裡麵都是碎銀子,因為空氣的氧化而發黑,看起來不知道有多少個年頭了。
想來這應該是蕭倩倩攢了不知道多久的積蓄,亦或者還是祖輩傳下來的,薑央當然不能收,拒絕道:“你這是做什麼?拿回去。”
蕭倩倩見到自己被推回來的手,竟然在刹那間流下淚來。淚水斑駁了濃厚的妝容,恍惚間,薑央竟然覺得蕭倩倩眼中流下來的不是淚,而是血。
蕭倩倩忽然徑直跪在地上,拽著薑央的褲腳,淒淒如訴:“鎮長,你救救我們吧,求求你,你救救我們吧!”
“隻要你行行好,讓我做什麼都可以!”
緊接著,在薑央還沒回神的時候,她就拉住薑央的手,往她的胸口放。
手下傳來細膩的觸感,薑央仿佛觸電一般,立刻從蕭倩倩的身前跳開。他喝止住還要上前的蕭倩倩,冷聲說道:“彆動!就在那!彆往前!”
蕭倩倩像是被他嚇住了,頹然地跪坐在地上,淚如雨下。
齊大柱此刻仿佛被調動了程序的機器人,機械地拍打著蕭倩倩的背部,冷硬地安撫她。
齊大柱就不像是個活人,相比之下,哭的暈妝的蕭倩倩反而更讓薑央願意接觸。他想上前又怕蕭倩倩再來一遍,隻能站在距離蕭倩倩五步遠的地方問:“你想做什麼?先說訴求。”
蕭倩倩聞言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她連忙抬起頭,雙眸仿佛雨後波光粼粼的湖麵。她又要上前,但是薑央連忙道:“就在這裡說!”
蕭倩倩頓住身形,才哭著說道:“鎮長,你能不能不讓我的男人去服役?”
說完,蕭倩倩像是生怕籌碼不夠一樣,用充滿暗示的語氣說:“隻要您答應,讓我做什麼都可以。”
薑央:“……”
薑央深呼一口氣,他又遠離了蕭倩倩幾步,才問:“你剛才的銀子哪裡來的?這些錢不夠你們免除徭役嗎?”
蕭倩倩流著淚搖頭:“大人,不夠的,這些錢不夠的。更何況,就算大柱不去服役,也總要有人去服役的。”
薑央有點不明白:“那你現在的訴求是?”
蕭倩倩睜著大眼睛問他:“大人,你能不能行行好,免除紅蓮鎮的徭役?”
薑央一怔,沒有回答她。
蕭倩倩開始給薑央磕頭:“大人,你救救我們吧!你救救我們吧!”
薑央連忙上前扶住蕭倩倩,不讓她繼續磕下去。當他扶起蕭倩倩的時候,薑央甚至看到蕭倩倩的額頭都被磕破了一個大口子,正在汩汩流血。
蕭倩倩抓住薑央,眼中竟然流下血淚來:“你救救我們吧!救救我們吧!”
手臂上傳來一陣刺痛,薑央低頭,便看到蕭倩倩長長的指甲已經戳到了他的肉裡,幾個指甲印中正滲出鮮血來。
薑央再抬頭,卻忽然發現蕭倩倩的麵容竟然模糊起來。像是不過須臾之間,她的五官就失去了辨認的特征,變得仿佛和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人一個模樣。
她的聲音都縹緲起來,失去被辨認的音色,像是和這個世界的所有人一樣。
恍惚間,薑央忽然覺得,眼前的女人不再是蕭倩倩——她成了這個世界上一個最普通不過的女人。
她沒有自己的身份,隻是路過之時都不會看上一眼的普通女人。無需知道她的名字,她就是世界上任何一個女人。
薑央下意識看向齊大柱,卻發現齊大柱的身上也發生了和蕭倩倩一樣的變化。麵容模糊,音色失真,這一刻,齊大柱變成了一個普通的、沒有姓名的男人。
這對夫妻從“齊大柱與蕭倩倩”變成了世間任何一對普通的夫妻,他們成了普通夫妻的一個縮影,是所有個性抽象出的共性。
而這個共性,是貧窮、是卑賤、是無能為力、是在這個繁華的世間他們卻隻能做天地一蜉蝣,身不由己地被那輪車輪推著向前——
然後,在他們走不動的時候,被車輪無情地碾壓,消散在天地之間。
薑央忽然間就明白了什麼。
泣血的淚滴在薑央的手上,仿佛穿腸的毒藥,浸潤到了皮膚之中,和薑央融為一體。
耳邊是模糊不清的悲切,薑央垂下眼,輕聲說了一句:“好。”
“你們不要去做徭役了。”
手臂上的刺痛忽然消失,一陣眩暈過後,薑央發現他身處的地方根本不是什麼洞房,而是鎮公所辦事處那間小小的房屋。
子車南仲拍著他的臉,見他醒了,子車南仲高興地歡呼:“唉呀媽呀,鎮長,你可算醒了,嚇死我了。”
薑央抬起頭,就看到趙庭燎正坐在他的身邊,一臉擔憂地看著他。
趙庭燎伸手探了探他的額頭,見薑央沒有發熱的跡象,才問:“你還好嗎?”
薑央點頭:“我沒事……現在天亮了嗎?我要去紅蓮湖,現在就去。”
子車南仲認路,他在前麵領路,趙庭燎小聲問:“你怎麼了?”
薑央卻隻是搖頭不語。
趙庭燎盯著薑央看了半天,他思忖片刻,到底還是沒有繼續問下去。
一路上都沒有什麼人,但薑央到達紅蓮湖的時候,依舊過去了一個多小時。
子車南仲指著麵前的湖水說:“鎮長,這就是紅蓮湖。”
薑央放眼看過去,隻能看到一望無際的水。青綠色的湖麵上乾淨的看不到一絲雜質,隻有日光灑下泛起的粼粼波光。
子車南仲說:“據說在三十年前,紅蓮湖上滿湖都是紅蓮。但後來紅蓮一夜枯萎,從此以後,這片湖麵上就什麼都沒有了。”
薑央眯著眼打量著眼前的湖水,忽然說道:“如果我沒記錯的話,《紅蓮鎮地方誌》裡記載過,紅蓮鎮的殯葬方式很特彆,每個死亡的人,屍體都會被放在小舟裡,推入紅蓮湖。等小舟到達湖心,就會被湖水吞噬。”
子車南仲點頭:“對,確實如此——鎮長,你問這個做什麼?”
薑央垂下眸:“我們去找船,我要到湖中央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