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央不得不承認,蕭蘭歇是一個很有意思的人。
他絲毫沒有因為很有可能是下一個死亡的人而恐懼,表現的十分平靜。一身長袍纖塵不染,頭發修剪的也很利落,白皙修長的手指握著黑色的毛筆,像是一副天地作出的水墨畫。
明知有人來,他也未曾停下畫筆,而是繼續低頭作畫。
薑央上前,發現蕭蘭歇在畫的是一副蓮花圖。明明是黑的筆、白的紙,可是薑央愣是從水墨畫上看出了花團錦簇的濃豔色彩。
一朵朵蓮花競相綻放,一看便知畫的是紅蓮湖上紅蓮盛開的場景。
待蕭蘭歇畫完停筆,薑央才說道:“濃淡相宜,傲骨錚錚,好畫。”
蕭蘭歇有些詫異地抬頭,他看了薑央一眼,眼中是毫不掩飾的驚奇。好一會兒,蕭蘭歇才說:“我畫的還是不夠好,畫不出她半分的神韻。”
薑央卻道:“若是她看見,一定會很開心的。”
趙庭燎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他們在說什麼。趙庭燎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了看畫,又抬頭看了看蕭蘭歇,隨即又繼續低頭看畫。脖子都快被他扭斷了,趙庭燎也愣是沒看出來,這畫和紅蓮女神有什麼關係。
不是,這不就一副蓮花圖?
薑央怎麼看出來傲骨錚錚的?又怎麼看出來紅蓮女神的?
似乎是察覺到趙庭燎的動作,蕭蘭歇不滿地扭過頭,說道:“丹青之意寫意縹緲,你既看不出來,就不要勉強自己。”
趙庭燎:“???”
趙庭燎覺得他有點手癢。
薑央攔住要揍人的趙庭燎,又轉身問蕭蘭歇,十分直接地問道:“你知道你要死了嗎?”
這話問的確實是十分直接,以至於蕭蘭歇一時都沒反應過來。
薑央仔仔細細地觀察起蕭蘭歇的微表情——
薑央確定以及肯定,在這個刹那,蕭蘭歇臉上的表情是驚詫和意外。
他在驚詫什麼?
驚詫他要死了嗎?
不可能,對於這一點,蕭蘭歇一定早就知道了。
所以,蕭蘭歇應該不會驚訝於他要死了,他驚訝的應該是薑央竟然會這樣直接地直接提起這件事。
對於這個消息,他隻覺得驚詫,卻不覺得恐懼——在有三個人死的奇形怪狀的前提下,蕭蘭歇竟然一點都不害怕?
奇奇怪怪的人類。
薑央直接問了出來:“你不害怕嗎?”
蕭蘭歇笑了笑,反問道:“我怕什麼呢?難道怕,我就不用去死了嗎?”
蕭蘭歇低下頭,眉目溫柔地看向自己的畫作,說道:“我怕的從來不是死。”
薑央問他:“那你怕的是什麼?”
蕭蘭歇沒有回答,而是反問道:“鎮長,那你怕死嗎?”
在這個瞬間,薑央忽然感受到了一股濃濃的惡意,像是無所不在的空氣一樣將他包圍。他的每個毛孔都沉浸在這份惡意中,讓薑央開始感受到一股徹骨的寒意。
可等薑央仔細看去,卻又發現蕭蘭歇還是那樣的眉目如畫,仿佛書本中走出來的貴公子,隻關注自己的丹青畫意。
薑央眯起了眼。
******
回到紅蓮鎮公所辦事處之後,薑央回到檔案室,開始翻箱倒櫃。趙庭燎在他身邊幫他一起找,最終是趙庭燎仗著身高比薑央高一頭,在檔案櫃的最上方找到了薑央想要的東西——
蕭蘭歇的檔案。
薑央迫不及待地拆開蕭蘭歇的檔案,一份份地看了起來。
最開始的是出生證明,上麵顯示蕭蘭歇的父親叫蕭載雪,母親的名字沒有留下來,但檔案裡對她的稱呼卻是“章氏女”。
蕭蘭歇的母親姓章?
這可有意思了。
民國才三年而已,蕭蘭歇今年二十歲,出生的那年應該還是晚清時期。算算時間,還是十九世紀末期,大城市已然因為洋人的入侵逐步開始了現代化進程,小鄉鎮卻依舊保持著落後原始的封建習俗,尤其是紅蓮鎮這個落後的村鎮。
甚至彆說十幾年前,就是現在,紅蓮鎮依舊是“一村唯兩姓,世世為婚姻”,齊蕭二姓代代通婚,鎮上的年輕人都是這兩個姓氏。
但蕭蘭歇的母親竟然不姓齊,而是姓章?
薑央和趙庭燎對視一眼,趙庭燎立刻會意,去檔案中翻找蕭蘭歇母親的信息。
薑央則繼續看蕭蘭歇的檔案。
檔案中顯示,蕭蘭歇從小就非常聰明,在鎮子裡的老先生開辦的學堂中學習四書五經,每次都被先生稱讚,說他有狀元之資,日後必能封侯拜相,讓紅蓮鎮擺脫現在的困境。
蕭蘭歇有沒有狀元之資薑央不知道,但曆史車輪滾滾向前誰都無法阻擋卻是真的。蕭蘭歇十一歲那年是1905年,9月,在華夏傳承千年的科舉製度宣告結束,世界上再也不會有狀元出現了。
於是次年,十二歲的蕭蘭歇就在母親章氏女的力挺下,不顧紅蓮鎮內所有人的反對,離開了紅蓮鎮已經破敗不堪的私塾,前往洋人開辦的學堂繼續讀書。
結果兩年前,十八歲的蕭蘭歇在獲得了中學文憑之後,竟然放棄了攻讀大學,而是選擇回到紅蓮鎮——用蕭蘭歇的話來說,那就是用現代化的思想與技術建設家鄉。
但這句話就像句空話,回到紅蓮鎮的蕭蘭歇似乎什麼都沒做,資料裡隻記載了蕭蘭歇隻會在自家院子裡畫畫。而他的父親蕭載雪和母親章氏在他外出求學的第二年就過世了。無父無母的孩子總是讓人可憐的,也就沒人管蕭蘭歇的不事生產。
資料裡記載的東西就這麼多,但薑央總覺得不對——
首先,紅蓮鎮在三十年前就因為失去了紅蓮稠而變得貧困潦倒,縱然家家戶戶都有著些許祖輩傳下來的餘錢,也經受不住這麼多年的坐吃山空,因此近幾年來紅蓮鎮才會連免除徭役的錢都拿不出來,隻能派出子弟服役。
都這麼窮了,還能容忍一個二十來歲的壯勞力不事生產、整天隻知道不務正業?
其次,這份檔案裡記載蕭蘭歇的父母的死亡原因是失足落水,而他們落水的地點就是紅蓮湖。
但問題是,蕭蘭歇的父親蕭載雪若是活著,現在該有四十多歲了,而紅蓮湖的紅蓮是在三十年前才消失的。也就是說,蕭載雪是在紅蓮湖還能生長紅蓮的時候出生的。
而之前有文獻提及過,當年紅蓮還在的時候,家家戶戶的小孩子都有一手采蓮的本事。
——換而言之,蕭載雪會水。
難不成,這就是傳說中的,淹死的都是會水的?
薑央直覺這裡有問題。
這時,趙庭燎也走了過來,說道:“檔案裡沒有和章氏有關的消息,但是我發現了另一個消息。”
趙庭燎揚了揚手中的檔案,說道:“這上麵顯示,蕭蘭歇的父親蕭載雪小時候有一個未婚妻,叫齊念念。但後來一次上山打獵的過程中,蕭載雪撿回來一個美貌少女,再之後,蕭載雪就和那個少女好上了,和未婚妻退了婚。”
聽完趙庭燎的話,薑央雙眼一亮:“齊念念肯定對章氏有很深的印象!”
趙庭燎將資料遞給薑央:“還有更巧的,齊念念嫁人之後,生了個兒子,她的兒子就叫蕭佂止。”
蕭佂止,紅蓮鎮暨齊大柱和蕭倩倩夫妻後,死亡的第三個人。
薑央當即說道:“我們去找齊念念。”
趙庭燎卻拉住了他:“明天再去,馬上天黑了。”
薑央下意識抬頭看了看天,透過古老的木門,漸暗的天幕中飄逸著灰色的雲。日光已消失不見,恍惚間,薑央竟然聞到了水汽的味道。
薑央說道:“我怎麼覺得好像要下雨了?”
“下雨?”趙庭燎皺起眉頭,“你確定嗎?”
薑央皺了皺鼻子,雖有些不太確定,但還是說道:“我聞到了水汽的味道,不出意外,今晚應該是要下雨了。”
聽了薑央的話,趙庭燎說道:“不管下不下雨,到了晚上咱們都不要出去,什麼事都明天再說。”
薑央想了想也沒反對,便抱著資料跟在趙庭燎的身後。趙庭燎帶著薑央進入西邊的廂房——這裡是一間休息室。
休息室不大,裡麵隻有一張床,趙庭燎讓薑央先休息,自己則出去了一趟,將他們的行李都拿了過來。
薑央在一旁看資料,趙庭燎則再一次打開行李箱檢查起來。薑央好奇地看過去,就見這一次趙庭燎不再是簡單地翻看裡麵的東西,而是摸索起行李箱的夾層。
薑央放下資料,雙眼亮晶晶地摸了過去,等著大佬摸出點好東西。說來也巧,薑央剛摸過去,正好趕上趙庭燎的手頓在行李箱的某一處。
真有東西?
還是小少爺“薑央”的行李箱?
薑央雙眼一亮,連忙狗腿地遞了把刀過去——
他也就在有求於人的時候才會這麼乖。
趙庭燎覷了他一眼,什麼也沒說,而是接過刀,小心翼翼地將行李箱的內裡撕開一道口子,從裡麵取出來一張薄薄的紙。
薑央好奇地抬頭湊過去看,趙庭燎打開折疊的紙頁,卻隨即被紙頁上的內容閃瞎了眼。
這是一封信,還是豎排的版式,用鋼筆寫出的繁體字一筆一劃,顯示著主人優秀的文學修養。
然而令薑央詫異的是,這竟然是一封情書!“小少爺薑央”寫給“同事趙庭燎”的情書!
薑央:“???”
薑央不可置信地一把抓過信紙仔細看了起來,卻發現,這上麵的字跡赫然和他的字跡一模一樣。若不是薑央確信自己沒有失憶肯定沒有寫過這封信,他都要懷疑這封信是不是真的是他寫的了。
然而隻不過看了幾秒,薑央就再也受不了地移開了目光。
不是,什麼叫“薑央何幸,竟遇先生”?
什麼叫“輾轉反側,空憶先生”?
什麼叫“何掇明月,慰我彷徨”?
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