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煞人,木葉高懸,涼州的天陰沉的厲害。
李昭魚撫著自己的肚子,手心裡捏著一個玉蟬,步履匆匆來到鶴鳴院,正堂外有人把守,她腳步卻緩都不緩,無人阻攔,推門時滿屋寂靜,座上的男人抬眼,微皺了皺眉似乎有幾分不耐煩,眾人覷著臉色行禮退下去。
男人俊美鋒利的麵容下是隱忍的怒氣,李昭魚明白這是在責怪她不懂事,可她身為一國公主下嫁涼州就是為了此刻,大晉王朝奄奄一息,她忍氣吞聲,飄零至此,就是為了能用他手裡的兵權在危難時救社稷和臣民於水火。
李昭魚沉下呼吸,額上薄汗也來不及擦,已然換了平時的溫聲軟語,“夫君,靈州趙氏狼子野心,糾集河北之地的豪族進兵京都,定會生靈塗炭,求夫君發兵救百姓於水火,救救大晉,我母妃還在宮中。”
男人站起來,拿起一旁架子上的龍泉劍,背對著她,“你李氏皇族早就是砧板上的魚肉了,就算不是趙氏,也會是王氏陳氏。”
他輕笑,轉身看著李昭魚,“還沒準是我涼州賀氏呢。”
轟隆隆的雷聲在天邊滾著,李昭魚幾乎撐不住自己的身子了,腳步微微後退,“你······就算不顧念幾年夫妻情分,可趙氏此刻攻入京都對你也無益啊,這些年幾方勢力盤亙,可京都還在,大晉還在,總是能勉力維持局麵,如果皇宮此時淪陷那天下頃刻間土崩瓦解,時機未到,你如何能現在就坐視不理?”
李昭魚早就不是深宮中的公主,她每一句話都是站在對方角度,費勁心力周旋,可對麵的人卻仿佛一個字都沒有聽進去,盯著自己的目光那樣淡漠。
他負手而立,扯唇譏笑,“哼,你到底是為了我的大計還是擔心你的太子哥哥啊?”
李昭魚落了淚,她已經沒了一點大晉公主的顏麵,連連搖頭,“我······你在說什麼?我是為了······”
還不等她說完,男人便不耐煩地打斷,“我留下你腹中這個孽種你就該謝天謝地了,還敢來和我談條件,救了這個還想救那個,李昭魚,你以為自己是什麼寶貝,我手裡二十萬大軍要不要直接歸你統轄?”
那嘲諷的語氣讓李昭魚手足無措,她臉色蒼白,小聲辯駁道:“這個孩子是你的,你為何不肯信我。”
“夠了!”
怒吼的聲音讓李昭魚瑟縮,她手心死死捏著玉蟬,自嘲似的苦笑,沒有再看男人一眼,拖著自己的步子轉身離開。
院門外的侍女候在外麵,李昭魚看著這張陌生的麵孔才想起來自己貼身帶來的侍女文竹早就死在了這裡,風卷過被雨打掉的落葉,略顯沉重地飄蕩著,雨珠濺起,李昭魚回到梓桐院的時候已經臉色蒼白了。
“夫人!你······”
李昭魚順著那侍女的目光看下去,才發現自己身下淅淅瀝瀝的血跡,她捂著自己肚子才後知後覺地疼。
好疼啊。
“來人啊!來人!”
侍女的叫聲被雨聲淹沒,李昭魚臉色蒼白到了極點,血跡在她身下鋪開,她撐著門邊緩緩滑了下去,手裡的玉蟬落在地上,她微弱地眨著眼,眼前一片昏黑了。
“公主!公主!”
李昭魚驚起,一聲清脆的響動,她手顫著,眼神失焦,而後目光緩緩移到眼前的人。
文竹把掉在地上的玉蟬拿起來掛在她身上,拿帕子給她擦額頭上的汗,看著她的神情皺眉道:“公主這是怎地了?”
李昭魚平緩著自己的呼吸,手按著自己的頭,臉上還餘韻著痛苦的樣子,“做了一個···噩夢。”
“什麼噩夢竟嚇成這個樣子?”
李昭魚搖搖頭,也說不清自己怎麼會做這麼荒誕的夢,可是···又那樣真實,她捂著自己的心口,久久不能平複,夢裡那男人的臉似乎很模糊,想不起來,可是痛的感覺卻無比真實。
半晌,李昭魚才問道:“可是有事?”
文竹答道:“陛下召見。”
李昭魚心裡似乎知道是什麼事了,長歎一口氣,拍拍自己的臉,銅鏡裡映著她的神色,像是雨打芙蓉,麵色雖然有些蒼白,卻仍舊動人,眉眼如春江桃水,眼神輕而易舉便勾起人心裡的波瀾,可她無知無覺,顯得那樣無辜。
殿內的大臣立在兩側,皇子公主也在內,李昭魚進來的時候站在了後頭,似乎沒有人注意到她,她母妃沈氏家世沒落,皇後將她養在中宮,那時所有人都讚皇後賢德,顧念舊情,可隻有李昭魚自己知道自己過的是什麼日子。
前頭卻有一雙眼睛微微投了過來,李昭魚察覺到目光,和太子李原碰了目光又垂下頭,晉成帝咳了幾聲,底下的大臣還在爭論不休。
“涼州賀氏竟敢求娶公主,實在是狼子野心!”
“他賀家是鮮卑部落,雖雄踞一方漸成氣候,可到底是粗鄙不堪。”
“可如今靈州相州還有安西諸郡虎視眈眈,陛下嫁一女可得二十萬兵權的支持,這···”
實在是一筆好買賣,如今的大晉苟延殘喘,內憂外患,群狼環視,哪還有喘息之機,賀家未必是真心求娶,隻不過是羞辱和試探居多。
晉成帝鬢發斑白,“涼州在大晉北邊,可阻擋安西,也可以抗衡靈州,若是能得涼州兵力確是一件好事。”
殿中幾位皇子後麵坐著的公主都開始變色,嫁到涼州?她們可是金尊玉貴的公主,就算不能嫁入高門世家,也要嫁個當朝新貴,天子門生,在京中享榮華富貴的,怎可能嫁到那個地方,鮮卑人?更是可笑。
晉成帝緩緩開口:“為國安社稷,朕的女兒,誰願前去?”
殿內一時寂靜,大臣們眼觀鼻鼻觀心,晉成帝將公主們都叫來這裡,又把朝臣也叫來,這是安的什麼心?是想要世家能貢獻出高門貴女,可是眼下的大晉王朝,皇權也壓不出那世家高門,他們絲毫不畏懼這隱隱的君威,皆不言語。
李昭魚跪坐在後麵,心中隱隱不安,她思量片刻,手捏上了玉蟬,並非是因為緊張,而是這玉蟬可以幫她知吉凶,甚至能和她通念,就像是冥冥中上天告訴她該如何做一樣,她信任這玉蟬更甚於信任自己。
她緩緩閉上眼,而後被自己腦中的意識嚇了一跳,瞳孔微縮。
“咳咳咳···誰可為朕分憂?”
駭人的寂靜蔓延,直到一個微弱的聲音響起。
“兒臣願往。”
晉成帝的目光順著大臣微微閃開的身子望過去,李昭魚身子瘦弱,跪在地上行禮道:“父皇,兒臣願往。”
她手心還在顫抖著,似乎是怕極了,可她聲音卻平和,李原擰著眉頭,腳下一動,卻在看見了晉成帝的目光後釘在了原地,晉成帝頷首,聲音低沉,“好。”
出了殿門,李昭魚在回宮時憂心忡忡,初秋略有些寒氣,她打了個顫,卻在甬道上迎麵撞上幾個人。
“你沒長眼睛啊?”
李昭魚沉聲道歉,“對不住,姐姐,昭魚莽撞。”
李昭茹哼道:“想來是要嫁到涼州了便目中無人了,以前裝的乖巧,以後是要橫行了?你彆以為賀家有兵權就能怎麼樣,粗鄙不堪,你竟然主動下嫁,簡直丟儘了我們皇家顏麵。”
李昭茹是淑妃之女,雖不及皇後家族尊貴,可到底也比李昭魚強上不少。
另一個世家女道:“想來四公主是想要攀高枝呢,聽說那賀家的大公子橫掃北方,每戰必勝,隻是那鮮卑血脈不知是不是粗獷野蠻,麵目醜陋。”
“聽說涼州賀氏家主曾在十幾年前便求娶宗親貴女,隻是無人願下嫁,皇室中也沒人願意搭理,如今替自己的兒子求娶公主想來不過是要打皇室的臉。”
“可是咱們四公主把臉伸過去給人打呢。”
李昭魚低頭不語,人心便是如此,凡事有利有弊,她下嫁涼州確實是折損皇家顏麵,可也解了大晉此時困境,若是讓李昭茹或者是這些高門貴女下嫁她們是斷然不肯的,可一旦有人願意不顧顏麵,拿到了實實在在的好處時他們又會覺得這人是拿走了自己不願意要的東西,心裡不好受。
李昭魚平日裡從來都是懦弱樣子,眼下也是如此,多說無益,隻是縮在一旁。
李昭茹卻看不慣她這樣子,“怎麼?等著太子殿下來替你說話呢?”
“哼,要不是皇後娘娘心善,將她養在宮中,她怕是沒有今天,卻不想著在跟前服侍,自己找夫婿,簡直可笑。”
李昭魚垂首時心道:“是啊,可真是太有福氣了,這份福氣沒有人能消受得起。”
“既然三姐姐覺得妹妹應該留在宮中,那妹妹去回稟父皇,不去涼州了,是妹妹衝動了,”
她說話時顯得那樣無措,仿佛是十二分真心覺得理該如此,說著便要轉身。
李昭茹和那幾個人忙攔住她,“你!”
若是她這副嬌嬌弱弱的樣子去見了父皇,那太子一定會順水推舟,商議換人去涼州,那這事便有可能落在她們頭上,李昭茹拂袖作罷,哼了一聲離開。
文竹從後麵扶著她,拍拍胸脯,捏著汗一陣心驚,李昭魚朝她眨眨眼,那樣子有些可愛,兩個人一路回到宮中,跨進宮門的瞬間就笑不出來了。
“崔姑姑。”
那人板著臉行禮,“奴婢見過四公主。”
李昭魚輕輕咽著喉嚨,果不其然聽見下一句,“皇後娘娘有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