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批貨送到了嗎。”
江旭把手浸泡在金盆裡,丫鬟擰乾毛巾,跪在他跟前,雙手捧著齊頭頂高,等江旭拿毛巾擦手。
“去江南的水路上遇到了一夥水匪,五箱彙澤北珠落了一箱,鏢頭說是被水匪劫走,意外掉進江裡,正在打撈。”
“滄溟最好的北珠,鏢局是怎麼辦事的!”
這箱珠子撈不上來,按照合約,鏢局要賠個大出血。
“你告訴他們,少一顆,都得按市場價雙倍賠償。等北珠送到,隻拿兩箱去賣,拿一箱上供給朝廷,剩下的做成首飾等先前的賣完再每月限量出售,把價格炒起來。”
“卑職馬上去辦。”
江旭拈起幾片飄在水麵的花瓣,搓撚幾下,鬆開手,花瓣四散開來落在地上。
他不急不忙地擦擦手,丫鬟趁機收拾地上沾水的碎花瓣。江旭睨一眼忐忑伺候他的丫鬟,笑了笑。
“我去尚都後,偏院那個女人好生養著,把人看住,彆讓她跑了。”
吩咐好,江旭讓丫鬟出去,自己倚著椅背坐下,捏著眉心。
王奎來到他跟前,知道江旭這是有話說。
“把陽升帶到如鋒那,月曉先回這,看看那女人的臉能不能治。治好了,送她到尚都;治不好,賣了。”
這批北珠,他做的是賠本買賣。滄溟盛產北珠,生產的北珠質地最好的當屬彙澤。滄溟國內的彙澤北珠都是供不應求,更彆說他帶走整整五箱遠銷高華。除了江爺,誰還有這本事?
彙澤北珠溢價嚴重,打點關係大肆收購搭進去他不少價值連城的藏品。千裡迢迢將北珠運往江南,丟了一箱不說,即便按成本價賣這北珠,富庶如江南,多買幾顆也得掂量掂量。
半路殺出的水匪,算是讓他因禍得福。物以稀為貴,借著被劫的名義炒彙澤北珠的珍奇,富貴人家自會購買彰顯身份。猶豫不決的錯過第一批北珠後,咬咬牙也會買第二批打造的北珠首飾,“限量”二字,更是血賺。剩下的潛在客戶,這樣都還搖擺不定,這北珠便不是麵向他們的產品。
呈給朝廷的一箱北珠,經過層層剝削,不知等送到聖上朱明手裡,還能剩下多少。
本來賠本換個在高華皇帝露臉的機會,現在一石二鳥,還能大賺一筆。
想到這裡,江旭心情舒暢,有了個鬼點子。他上書房找出一幅字來,命人給易東津送去。
“這是吳玉華的真跡——《行軍序》,一定要親自送到他手上。”
小廝將字收好,領命去將軍府。
王奎見江旭笑著,不解地問:“二殿下,這字卑職記著是去年彆人送的,您一看便知道是假的,怎麼要送給將軍了?”
“你啊,”江旭樂嗬嗬的,擺擺手拿出真正的《行軍序》細細欣賞起來,“我送的,假的也該是真的。”
易東津若是懂字畫,能看出來,但因為是他送的,就算明白這是假的也得懷疑自己的判斷,見著他還得有模有樣地誇這幅字,想想會發生的場景,江旭就覺得有趣。
王奎不理解哪裡好笑,但江旭這樣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明天就走。今晚還去楓菀,讓易東津等著。”
得了好消息,江旭心情好,臨城的天也跟著好。
“江爺,這就要走了?”
易東津捧著酒杯,一副戀戀不舍的模樣。
“用不了多久,你也能回尚都,”江旭意味深長地看他一眼,碰碰杯,“告訴掌櫃的,今晚楓菀的消費,都我買單。”
“江爺豪氣,我敬您。”
還沒琢磨出江旭那句話的意思,易東津便舉杯悶下。他不敢多問,難道是高華和滄溟,有新的進展?想到這裡,易東津強忍震驚,滿臉笑意地給江旭的酒杯續上。
“這紫玉,可是馬口場新開出的上乘貨,做成酒杯,您手裡這尊,是獨一份。”
“馬口場?”
在離開高華之前,他還沒聽說過。
見勾起了江旭的興趣,易東津乘勝追擊,拍拍手,林安捧著一隻木匣走進來。
江旭抵在下巴處的手撥弄著玉串,盤坐的一條腿支起來,目光在林安和易東津兩人身上流轉,眼神晦暗難辨。
易東津哈著腰,“這是林安,江爺您進城見過的,我給他調成近衛了,”這是故意讓人來的。
江旭“哧”一聲冷笑,指了指匣子。易東津趕忙打開,裡麵躺著一塊玉石。
“江爺您有所不知,這馬口場是您離開高華之後才發現的,和彆的場口不一樣,開出的玉石塊頭大,質地好,珍稀玉種比比皆是,像這一塊兒,”他將玉石捧出來,呈在江旭麵前,打量江旭的神情,“隻是裡麵的冰山一角。”
“窗開得不錯,”江旭拍拍這塊玉,窗口正巧能看到明亮的紫色,光色澤便是好貨,“把燈滅了。”
見沒人動,易東津不停朝林安使眼色,這才滅了燈。江旭伸出手,易東津又向林安擠眉弄眼,恨鐵不成鋼地往一旁的燈托努嘴,林安這才會意,過去拿燈托準備點亮,江旭看著兩人的互動,出聲打破昏暗的寧靜。
“將軍是眼睛不舒服?”
“興許是昨日操練吹了些風,不打緊,”突然被點到的易東津嚇得大氣都不敢喘,瞪著林安讓他趕快把燈托送到江旭手上,彆讓江旭手舉酸了,“小林就是老實,軍隊待久了沒眼力見兒。”
“那是無用。做人嘛,”接過燈托,江旭湊近了觀賞這塊玉,“不圓滑一點,誰費功夫教,你說,對嗎?”
“江爺說的是,”易東津擦擦汗。這番話語氣不重,但他知道江旭這是生氣了,他急得想跳腳,隻能把火撒在林安身上,“還不下去!”
又趕忙對江旭笑臉相迎,等他對這塊玉做評價。
“妖紫。肉質乾淨細膩,底色濃鬱,”江旭肯定地點點頭,將玉石翻過來,往這邊開的窗瞧,“春帶彩,不錯。”吹滅蠟燭,易東津親自把燈點上,室內又是一片光明。
“將軍是想......”
既然江旭拋了杆,易東津一坐下就順著往上爬。
“馬口場是被後江一個礦主偶然發現的,現在大家都在搶。江爺,您也做玉石生意,這玉您也看出來是塊寶玉,如果能拿下馬口場,那可是暴利。”
“考慮考慮,”確實是好料子,可要他和人爭一個場口,掉他的價不說,掙錢已經不是他的首要目標了,“光聽將軍的一麵之詞可不行,我得讓我的人去考察一番。”看看都是誰搶馬口場,誰能當槍使。
眼看能鬆口氣,江旭在玉石上敲敲手指,易東津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隻聽江旭來口:“不過將軍告訴我這個,是想做什麼呢?”
馬口場的事,他早晚也會知道。易東津將消息送到他麵前,賠上一塊寶玉,圖什麼?
還想說幾句漂亮話,一抬眼,被江旭淩厲的目光震得不敢多說一句:“實不相瞞,將軍府也在爭馬口場。如得江爺助力,將來的收益,五五開,”沒等江旭答話,他立馬追加,“江爺今後對馬口場的任何指示,都無條件遵從!”
江旭笑了,“不錯,將軍的誠意我心領了。”他搖晃酒杯,釀得極好的米酒清澈又粘稠,酒香四溢,自然清新。易東津要這麼多錢,做什麼?
略一思索,江旭吩咐王奎道:“改下路線,我們從後江過,”說著,他瞟一眼易東津。接收到江旭的眼神,易東津哈腰賠笑,等著他接下來的話,“將軍誠心同我合作,這杯,祝我們早日拿下馬口場。”
“有江爺出手,這是板上釘釘的事。我敬您!江爺送來的《行軍序》好極了,我可好好收著。我是個粗人,等真回尚都碰見您,還請江爺在字畫上指點一二。”
江旭含笑看著飲酒的易東津,隨口答應,都明白他這點頭是不做數的。一軍主帥在他麵前尚且卑躬屈膝,數年前的他,何嘗不是易東津這般?
出了楓菀,他讓王奎和他去寺廟。
入夜,廟內沒有香客,值守的小和尚見來的是貴客要去叫主持接待,被江旭攔下。他舉著香,麵朝佛祖,拜了拜。而後轉身,麵朝天地,拜了拜。
嫋嫋輕煙向上盤旋,漸漸消失不見。
“易東津提拔林安,是想向您示好,”回去的路上,王奎提起林安。江旭不作聲,聽他說完,“二殿下,是您誇了他,為什麼又要反過來毀了他?”
有時候,王奎真像自己的另一麵。善良、仁慈、有同理心,木木的,忠誠且聽話。他也做殺人放火的事,但那是聽江旭的命令,對於旁的事,他就像悲憫的神明,江旭羨慕他,對他常有耐心,願意嗬護這份純。
江旭拍拍他的肩,月光照在他的半邊臉上,看上去柔和又神聖。
“他因我被提拔,但他不服氣。他想靠本事爬上來,我給了他捷徑,他不甘心,甚至厭惡。這種個性難得可貴,但貴的,就一定是好的嗎?”江旭知道王奎拎得清,所以在他麵前毫不掩飾自己的心狠手辣,“他不會察言觀色,不會人情世故,做個小隊長管理軍隊完全夠格,但更高的位置,容不下他。得罪了人,譬如我,家破人亡、生不如死,他擔當不起。我不是在毀他,是在幫他。”
“可這不是介入他人因果嗎?此後,他在易東津手下或許連普通小兵都做不得了。”
“什麼是因,什麼是果,”江旭雙手合十,看上去是虔誠的信徒,“事在人為,命運是無數可能交織的卷軸。你說我介入了他的因,命擺在那裡,我不過是眾多可能中,幫他繪製的一緣罷了。不是我介入,是他的命,選擇了我。你記住,既然你信命,那在生命中發生的所有,都是你本來的命。”
但他不信。他偏生要逆天改命。相對而坐,江旭隱沒在夜色中,王奎看不清他的臉,卻見江旭的眼裡似有星光閃爍,在一片漆黑的人影上,熠熠生輝。
“白星……”
南邊,朱明穿著明黃的冕服,跪在地上,舉起的雙手劇烈顫動著,仰天呢喃:“白星……”
“陛下,”站在開闊的地方觀測天象的國師急切地說,“微臣並未看錯,白星重新降世了。”
眼見朱明目光呆滯,國師將人扶到龍椅上坐下,自己回到被四麵廊院圍起的空地,閉上眼,作起怪誕的舞,嘴裡念念有詞。
良久,他猛地睜開眼,指向北方。
“皇宮以北,天降白星。此星明亮異常,有祥瑞相助,似是……”他突然跪下,對著朱明重重磕首,“真龍傍身,與陛下兩龍相爭,必生靈塗炭,血流成河啊,陛下!”
“可有應對之策?”
朱明傾著身子,差點從椅上滑落。他眼眶猩紅,催促國師往下說。
“臣在護國寺夜夜觀測,自從見到白星,便時刻注意此星的動向。一年間白星隱匿,如今重現榮光,但旁邊還多了一顆紅星。”
“紅星?”
“正是。先師曾說,紅星微弱,雙星降世,必有大難。然而,這紅白兩星恰巧填補完整我高華國的星象,又預示高華未來百年繁榮昌盛。因此,微臣推測,此二星於高華有利,紅星隱隱有取代白星之勢,大難應緣從雙星爭霸。陛下乃真龍天子,即便北星真龍相隨,紅星與其旗鼓相當,陛下隻需坐收漁翁之利,享天下太平。”
“如此甚好,”恭維話聽得多了,朱明不願細想,就當國師所言字字為真,“國師曾說白星從滄溟升起,可否?”
“是。”
“江爺……”滄溟,橫空出世,朱明頓時想起這個他聽得生厭的名字,“可是那位江爺?”他期盼地看著國師,希望他說是,又希望不是。
“天機不可泄露。陛下,無論白星是誰,您都是正統真龍天子,無人能及。”
得不到答案,朱明強裝鎮定地深呼吸,而後突然爆發,大手一揮,麵前的書籍燭台統統掃落在地。
“陛下!”
任憑朱明將東西砸在他身上,國師不敢躲,隻敢勸阻一句。
“白星……江爺……”朱明停下泄憤的動作,雙手撐在桌麵,低著頭,默念,“哈,笑話。”
“來人!”他抬頭下令,“把這個滿口謊言的廢物押入地牢,聽候發落!”
“陛下,陛下!”
國師驚恐地爬到朱明腳邊,被侍衛拖走時還不斷說出所有自己知道的,祈求朱明能改變主意。
“紅星……紅星也從滄溟升起……星光燦爛,想來……年紀尚小,陛下若能找到親自培養,為己所用,將來必有裨益啊,陛下!”
朱明像是看笑話一般看著國師求饒的樣子,隻覺心裡痛快。
都是騙人的。
世上哪來兩條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