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殿下。”
春風乍起,山頭赫然出現騎馬的少年。少年勒緊韁繩,饒有興致地俯瞰山下的城郭,駿馬仰首長嘯,劃破雲層,一片蔚藍。跨過這座山,便不再是腳下的滄溟國,而是高華國的地盤。
江旭回過頭,食指豎在嘴前:“到了高華,你該叫我什麼?”
身後的王奎會意,下馬俯首:“江爺。”
他壞笑著舔舔嘴唇,熟稔地戴上□□。王奎從行囊裡掏出一罐膏油在麵具邊緣細細抹上,麵具便和江旭渾然一體。剛剛還是桃花眼、眼下痣、薄紅唇的風流才子,眨眼間成了劍眉星目的倜儻君子。
來到高華國的邊境,士兵照例檢查,江旭騎在馬上紋絲不動。見他氣度不凡穿著更是奢靡,王奎塞了些碎銀,士兵簡單問詢幾句便準備放他們進去。
“站住。”
如今滄溟國和高華國局勢緊張,朝廷加強了邊境的防禦,看守此處城門的騎兵隊長走來,將江旭上下打量一番。
“例行檢查,還不下馬!”
隊長厲聲道。江旭不做答,王奎趕緊上前,正準備掏銀子,卻被隊長大聲嗬斥。
江旭低頭看他一眼,挑眉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在下林安,臨城騎兵一隊隊長,”林安恭恭敬敬地行軍禮,話是向江旭說的,禮是向正朝這走來的易將軍行的,“將軍。”
“您是江爺?”
易東津瞧也沒瞧林安,看清江旭後便誠惶誠恐地問候,隨即訓斥林安的不懂事。
“江爺從滄溟回來,哪個不長眼的敢攔著,還不趕快讓江爺過去!”
裝模作樣責問兩句,易東津牽著馬,一邊賠笑,一邊領江旭進城。
“一年前我調來就一直想拜訪您,可這一年裡您都在滄溟實在沒找到機會,臨城啊可是大變樣了。”
“哦?”江旭環顧四周,“何以見得?”
“麵兒上看不出來,老百姓該吃吃該喝喝,您這段時間在做滄溟國的生意,對高華和滄溟的關係懂得比我多。臨城地處邊陲,邊境貿易占大頭。現在兩國關係緊張,邊貿的商人走得差不多了,這臨城啊可不就一日不如一日。”
“將軍這是話裡有話啊。”
江旭似笑非笑。
“哪裡哪裡,江爺是貴客,我怎敢拐彎抹角讓您猜呢?”易東津打哈哈撇開話題,“知道您今天回來,可不巧趕上城主進都麵聖,城主臨走時吩咐了,一定要在楓菀給您接風洗塵。”
“有心了。我記著,楓菀的桂花釀是極好的。”
“江爺說的不錯,您去滄溟前城主就定下了一批楓菀的桂花釀,等著您回來開封。我今天可算是跟著您嘗回鮮。”
“哈哈哈,說笑了,”長途跋涉來到臨城,江旭並不想應酬,“易將軍公務繁忙,不勞費心。我要先回宅邸,改日再約去楓菀一敘。說起來,我還有事要跟將軍打聽打聽。”
“江爺您儘管問。”聽到江旭需要他,易東津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生怕幫不到忙。
“聽說尚都有位厲害人物,通曉七國大小事務,給足了報酬什麼人都能殺,代號叫什麼來著,”這代號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這會子他裝作想不起來,絞儘腦汁又恍然想起的模樣,“玉麵狐狸。將軍生在尚都,可知此人?”
一聽到“玉麵狐狸”的名號,易東津麵露難色:“人我倒是聽說過,具體我也隻是略知一二。玉麵狐狸在尚都沒錯,要想見他需得皇家或是首輔陳家引薦。玉麵狐狸之所以有這個名號,是因為他從不以真麵目示人,總是戴著一副翡玉麵具,行事狡猾,捉摸不透。”
哦,和他倒是一路人。
“江爺可是想見這玉麵狐狸?”易東津不錯過任何能和江旭拉近乎的機會,“陳家和我交好,我寫封信給您,交給陳首輔,他自會引薦。”
“麻煩了。”
“不麻煩,能為江爺解憂就好。那江爺您慢走,我還有公事在身,失陪,失陪。”
易東津鬆開手,站在原地等看不見江旭的人影後才轉身離開,倒不是真去處理公務,而是徑直前往楓菀,務必讓江旭的接風宴辦得舒心。
“將軍,這位江爺到底什麼來頭?”手下人問他。
“他什麼人你甭管,你隻要知道惹得這位爺不高興,誰的腦袋都可以掉就行了。”
易東津是因為兩國衝突才調來臨城加強邊防,在尚都時他便聽過“江爺”的名頭,隻知“江爺”是橫行兩國的商人,富可敵國,不知“江爺”到底何麵目。
剛來這裡時,城主就給他看了“江爺”的畫像,耳提麵命萬萬不能得罪,就算他是將軍能統領萬人軍隊。
“江爺”要他當條卑躬屈膝的狗,他也得迎合著“汪汪”叫兩聲。
來到江府,一切還是老樣子。都知道他今天回來,管家陳劍一早就候在門口,見著江旭興高采烈地迎接,一撥下人取外套拿行李,一撥下人牽了他的愛馬去馬廄刷洗喂食。
“江爺,屋裡和您剛走的時候一模一樣,熱水已經放好了,您愛吃的廚房也備好了。”
“嗯,不錯,”江旭背著手,朝陳劍讚許地點點頭,走進院子,一眾小廝丫鬟規規矩矩站好行禮,連花花草草的高度都和他剛走時沒什麼兩樣,“我在這待不了多少時日。你先收拾著東西,過兩日先去尚都。”
“是,江爺。”
而南邊,尚都,細雨蒙蒙。
“小陳大人,”身邊的侍衛魏霖叫住下朝的陳烊,向他稟報,“那位‘江爺’,從滄溟回來了。”
“在哪?”
傳說中的江爺銷聲匿跡了整整一年,高華的達官貴人曾對他的消失議論紛紛。有說被仇家殺了,有說破產走了,直到傳來江爺走私了一批彙澤北珠要在江南傾銷,尚都的各位放下了心,也懸上了心。
“臨城。易將軍說,不日他便南下進都。”
江爺的名號從五年前開始興起。普通人不知道,但他們這些沾了權財的,誰都知道這位爺膽大妄為、陰晴不定。
四年前,因著父親陳首輔陳賢的麵兒他才見得江爺一麵。他還記得,江爺在尚都小住,是有要事想與聖上朱明見上一麵。
那時的江爺資曆尚淺,且是求人辦事,他雖輕狂出名,見到隨同陳賢的陳烊也客客氣氣的。那時的陳烊心比天高,不曾想,鼎鼎大名的江爺竟同他一般大,說出去誰信?
似乎是和江爺較勁。陳烊本就是天才,不知怎的說動了朱明,一連交給他抗洪賑災、出使滄溟、監察腐賄幾件大事,青雲直上,如今成了小陳大人。有他和陳賢坐陣,哪怕朱明沉迷美色,天下也有他們父子頂著,但江爺依舊是陳烊眼前的一座大山。
“有說他來尚都做什麼嗎?”
魏霖將腰彎得更低了,看也不敢看陳烊的表情:“江爺,他要見玉麵狐狸。”
陳烊是什麼人?他可是舌戰群儒也麵不改色的陳尚書;是談笑間瓦解陰謀直擊敵腹的小陳大人。聽見這話,罕見地失態。他瞪大眼睛,猛地轉頭盯著魏霖,難以置信地重複一遍。
“他要見玉麵狐狸?”
“千真萬確,”知道這消息時,魏霖也嚇出一身冷汗,“將軍還說,他已寫了一封信給陳大人,希望您這邊也能美言幾句。”
“父親是不會答應的。”說得斬釘截鐵,聲音裡卻混著他都不能忽略的顫抖。
換做旁人想見玉麵狐狸,陳烊都能當順水人情把人帶過去。可江爺要見,彆說陳烊不答應,陳賢也不答應。
上次進都便為了麵聖,目的沒達成江爺也不惱,似乎還高興著,給尚都的大家都送了好些價值連城的東西。當夜他便離開尚都,活躍在高華各地,在朝廷高層的名氣漸漲,甚至有幾回朱明深夜召見陳烊,隻是問詢有關江爺的事。
陳烊記得很清楚——
“那位江爺,姓甚名甚?”
“微臣不知。”
陳烊不知。無人知曉。朱明召見得急,兩人在偌大的寢殿裡,燭光被一陣邪風吹得差點熄滅,似乎刻意為之,隻零星點了幾盞燈,陳烊看不清朱明的臉,揣測不了朱明此刻的所思所想。
“他從何而來?”問起這話,朱明站了起來,聲音激動。
“微臣不知,但江爺應是高華人。”
“武斷!”他怒拍桌麵,發出巨響。刹那間,陳烊似乎看到陳賢向他描繪的,年輕時雄赳赳氣昂昂的朱明,指點江山意氣風發的少年帝王模樣。陳烊跪下,整個人俯在地上。是啊,那位江爺如同橫空出世,怎能肯定,江爺是高華的子孫?
朱明呼吸急促地來回踱步,半晌站定,低頭看著他,問,“他多大?”
“微臣無能。”
對於江爺,這些問題,大家都是一問三不知。
朱明閉上眼,沉默許久,忽然鎮定。
“起來吧。”
“陛下。”陳烊抬頭,不敢起身。朱明上了年紀喜怒無常,剛剛還處於震怒的狀態,陳烊怕朱明喪失理智,衝動行事。
“起來!”朱明隨手拿起一隻花瓶砸到陳烊腿邊,“出去!”
那晚的朱明著實古怪,此後幾次臨時召見,也是反複問這些話。他不是沒打聽,而是實在無人知。
朱明怕江爺。
這個想法自從形成,便在腦海中揮之不去。午夜夢回,陳烊總想起這個推斷,便會做朱明死在江爺劍下的夢。他敬重的聖上死在他的夢裡,陳烊回回都為自己的大膽嚇出冷汗。
失了江爺的消息,他還有些慶幸。慶幸朱明似乎放下了對江爺的恐懼,可朱明卻變得越來越疑神疑鬼。江爺消失的那一年,高華本是一潭靜水,因為江爺投進來的石子泛起了波瀾,他人雖走,那一圈圈互相影響的波紋,又有誰平?
他現在回來了。
他還要找玉麵狐狸。
要見玉麵狐狸隻有兩條路,一條靠皇家,一條靠陳家。
玉麵狐狸有手腕有人脈,關係網的建立離不開聖上朱明和父親陳賢年輕時的推動。也隻有他們知道,最初的玉麵狐狸已退居幕後,如今的玉麵狐狸是二代接班人。離了初代和皇家、陳家的緊密聯係,這位隻要報酬到位,無論立場 ,什麼活都接。
江爺彆的不說,隻要肯砸錢,提個刺殺朱明的委托,玉麵狐狸一點頭,聖上的人頭也能“哐當”落地。
“父親那邊怎麼說?”
“將軍知道此事不妥,特意請您和陳大人商量,”見陳烊麵色鐵青,魏霖埋著頭,將後麵的話一口氣說出來,“他還說此事若成,必有重謝。”
陳烊抖抖衣袖,一陣風吹來,細碎的小雨飄濕了朝服,陳烊這才想起,今天是春分。
“祥立二十三年。”他喃喃道。
朱明取國號為祥立,自他登基已有二十三年,比陳烊歲數還大。
“江爺南下需半月,他急著見玉麵狐狸,必定要走陽關那條路。雇支小隊在陽關偷襲他,切忌留下任何陳家參與的痕跡,”
探探這位江爺的虛實。對付這樣的人,得劍走偏鋒。想到這裡,“不。你不必對付他,我想法子。讓嶧山去跟陳劍,看他的管家要做什麼。”
“走私來來的北珠,”陳烊的眼神一下變得犀利。江爺是商人,無利不起早。滄溟嚴格管控北珠出口,更彆提兩國交惡,冒著這麼大風險不計成本代價弄來彙澤北珠,恐怕貿易是假,那什麼是真的呢?他沒有那麼大膽子找借口扣下這批貨檢查。
“好好盯著。怎麼賣,賣多少,我要知道所有。”
“是。”
接下來,陳烊平複心情,長舒一口氣,朝榮梨樓的方向望去。
他要先一步見玉麵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