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倒回一盞茶之前。
世子聽著老爹的陳述,濃眉下一雙大眼睛充滿了迷惑。
啊?真的假的?老爹真的沒有老糊塗嗎?
鎮國公一看就知道他沒信,灰白的眉毛動了動,沒說什麼,隻說:“你去見見他就知道了。”
“好。”世子應下,要不是他職務在身,早就請假回來了。
三弟素來文弱,為了秋闈又日夜苦讀,結果在自家園子落了水,真是怎麼想怎麼離譜。書信來往又說不清楚,隻說家裡出了點事,叫他不要擔心。
隔著一個京城,那謠言都能跟蒼蠅似的圍著他轉,他怎能不擔心?
什麼少年天才落水,病入膏肓,折戟秋闈啊,還有什麼柳家出事,表妹暴斃,一聽就令人不安。
雪上加霜的是,隔天家裡的長輩就幾乎都病倒了,要不是老爹的心腹親自送信過來,他早就飛回來了。
世子身為武將,性格乾脆利落,說了就走,到門口突然轉頭,“爹,你真的不見無量壽嗎?”
鎮國公合著眼,陽光照不進深深的屋裡,使得屋內白天也有些昏暗,他的表情在陰影裡顯得有些模糊,聲音平淡至極,甚至有些縹緲,“我就不見了,你去吧。”
“兒子告退。”
一身銀袍的將軍,在陽光下,大步離開,身影越來越小,直至消失。
莫驚春換了一身見客的衣裳到廳堂時,隻見來者已經在坐在烏木圓桌旁了,世子並非那種莽夫形象的武將,反而長得劍眉星目,肌膚白皙,身如白楊,服飾奢華卻乾淨利落,雖已年過而立,仍然眼如清水,叫人見而生喜。
莫驚春如惡鬼記憶裡所做,上前見過世子,“大哥回來了。”
世子一愣,心中頓時信了老爹所說,也難怪老爹不願見他。
睹人思人,眼前人是他,又非他,豈不更加傷人?
乾脆不見。
心內一痛,世子強撐著露出一個笑,“你身子還好嗎?”
“已全好了。”
“好好,快坐。”世子轉過頭吩咐丫鬟,“上菜吧。”
隨即,丫鬟們魚貫而入,有人上菜,有人捧著溫水、手巾請他們洗手。
二人默默洗手,寂然無聲地用飯。
用飯後,二人來到書房。
世子跪下磕頭,語氣謙卑地道:“多謝閣下告知我等真相,閣下大恩大德,在下沒齒難忘,閣下但有所需,還請不吝吩咐。”
莫驚春扶起他,“不必多禮,在其位謀其事,職責所在罷了。”
正在官場上混的世子並不天真,什麼職責所在,誰信誰傻。是,對方確實是領了任務來人間出公差,說不定完不成任務還有懲罰,但怎麼辦事,什麼時候辦,還不是人家一句話的事嗎?
他實在是見過太多這樣子的官員了。
地府也不一定更好,若是更好,他三弟這樣好的孩子,又怎麼會英年早逝、含冤而死?
所以,碰上這樣一個恪儘職守的鬼差,是他們秦家的幸運,他們該謝的。
更何況,據老爹所說,這位鬼差天天窩在國公府悠哉悠哉過日子,並不急著完成差事的模樣,估計名為出公差,實則來人間享清福的吧。
這樣的好事,沒點背景能行嗎?
世子心思轉了幾轉,麵上繼續和莫驚春推拉,持續表示自己誠摯的心意。
推拉夠了之後,莫驚春才一副被說服的樣子,說:“罷了,既然你心意至誠,那我也直說了。”
“閣下請說。”
“我要出家。”
世子大驚,“閣下何出此言?可是府裡招待不周?”
“並非如此。”莫驚春搖頭,“我在鎮國公府也算賓至如歸,你聽我說,正因如此,才要出家。”
“閣下這話倒叫在下糊塗。”
“以落水病重為由不去科舉,外麵已流言紛紛了吧?”
世子微微苦笑,“不錯,三弟自幼才華橫溢,名滿京城,秋闈在即,學子們自然對此多加關注。”
“自古以來,文人相輕,雖科舉不成,但若有人叫我寫詩作賦呢?我是寫還是不寫?”莫驚春用折扇在桌子上緩緩劃過。
世子臉色一變,看來是被說到了心坎上。
“再者,人間男女,總逃不過成家立業四字,秦禮,也到說親的年紀了。”
世子聞言,心下突地一跳,是啊,成家立業,三弟雖死,可若是鬼差看上了哪個女子,留下的血脈還不是三弟的嗎?
他呼吸一亂,抬眸看向坐在交椅上,唇邊帶笑的男子,隻見對方徐徐打開折扇,溫柔地潑了盆冷水過來。
“彆想了,秦禮已死,肉身生機已斷,斷無生兒育女的可能了。”
在這方麵,地府平怨司的規定還是很嚴格的,為了避免鬼差混淆生死,為小世界的子嗣偏私,乾脆一刀切,一定要鬼差在死者肉身徹底涼了之後才能附身,這樣身體就會在死氣和陰氣的衝刷下,徹底失去生育能力。
談戀愛,可以,甚至ML也可以,但繁衍,絕對不行。
世子有點不願相信,“當真如此嗎?”
莫驚春也不慣著他,直接說:“你猜。”
話音剛落,沉重的威壓如泰山壓下,世子頓時感覺好似背負了千斤枷鎖,連呼吸都變得困難,視線模模糊糊間隻能看到一張似笑非笑的臉。
是他心生貪婪,得罪了鬼差。
世子背後滲出了冰冷的汗液,想通之後,立刻賠罪,“是在下掛念三弟,一時失智,萬望閣下恕罪。”
莫驚春用折扇有節奏地敲擊掌心,直看得世子雙唇蒼白,才收起了威壓,“下不為例。”
世子愈發恭敬,“是。”
“哦,剛剛說到哪了?”
“說到秦禮到說親的年紀了。”
“對,我無意在人間娶妻納妾,你們秦家若有這樣一個子嗣,想必也不大好,所以還是出家為妙,一絕永患。”莫驚春微笑。
在大昭王朝,道士地位超然,即使麵對皇帝也無需行大禮,在外行走,也會深受名門大戶尊敬。當然,朝廷對此管理也很嚴格,每年頒發的度牒都嚴格控製數量。
之所以有目前的環境,是因為前朝一位公主的故事。
公主深受父親寵愛,及笄之後嫁人生子,婚姻幸福美滿。直至一日,皇帝病重。公主純孝,自願舍夫彆子,出家為父親祈福。這等孝行感天動地,皇帝在神明的祝福下,一日日地好了起來,公主也終身青燈古道。
自那以後,孝子孝女為病重的長輩出家祈福就成了一個潮流。
最誇張的時候,一個皇帝臨終前想要傳位給兒子時,仔細數了數,發現皇子皇女出家者,十之八九,險些後繼無人。
到了大昭朝,對於替長輩出家祈福這事,是有嚴格規定的,按律,做官不到三品以上,都不能這樣做。出家,已經成了上層人士的潮流單品。
不可避免的,民間也有不少野道,即沒有度牒的那種。
朝廷也管不過來,基本上是民不舉官不究。
以鎮國公府的能量,搞個度牒,絕對是易如反掌。
“閣下思慮周全,在下遠不如也。在下的叔叔昔年為家祖父出家祈福,如今正是青雲觀觀主,青雲觀就在京城東北方,百裡外的青雲山上,那裡雖不如京城繁榮,也略有幾分野趣。若蒙閣下不棄,還請在拿到度牒後至青雲觀稍作歇腳。我那叔叔生性純孝,脾氣卻極好,最是愛招待人,閣下若去了,也好有個向導,那青雲山之景,也是有幾分可看之處的。”
即使剛剛被下了麵子,但世子很快就調整好了心態。
他每年過年,連灶王爺都要祭拜,如今向一個真正的鬼差低頭,也不算什麼。
心理素質極佳,還第一時間想到了彌補的方法。
莫驚春對此也很滿意,他可沒有手裡拿著金手指,還要到彆人地盤上低頭的興趣,他隻對彆人給他當小弟感興趣。
在鎮國公府這個小籠子憋了半個月了,實力也上來了,是時候往外走走了。
秦家的道觀,想必還能容他繼續作威作福。
於是莫驚春點頭,“可,你去安排吧。”
“請閣下稍等幾日,度牒難得。”
“等等,為我送些弓箭過來。”
“好。”
說罷,世子就告辭了。
不久,世子的小廝就送來了數把好弓、無數箭支過來,還貼心地準備了靶子、玉韘、護臂、箭囊等射箭必備品。
大概怕莫驚春不會,還順便準備了教材《射經》。
世子走後,莫驚春思索了一會兒,將自己即將出家的事情告訴金橙。
然後叫金橙按一等丫鬟二十兩銀子,二等丫鬟十六兩銀子,其他丫鬟十二兩銀子的標準發放辭退補貼。
金橙簡直是五雷轟頂,剛剛入職了一家前途無量的公司,頂頭上司能乾又大方,脾氣超好,正摩拳擦掌準備大乾一場,結果轉眼間上司要出家了!
她欲哭無淚地找到裝銀子的小箱子,用大剪刀剪開銀子,用戥子一一稱好。
按道理,這辭退補償不可謂不豐厚,都快頂得上大家兩年的月例了,可是府裡這些大丫鬟本來就不全靠月例吃飯的,像她,這半個月來,光三少爺賞下的衣料、首飾、吃食就不止這個數了。
一時間,鬆柏居簡直是愁雲慘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