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酒(1 / 1)

沈昀在李義甫麵前自稱學生,既為拉近關係,亦是敬重之意。今年初會試,李義甫恰好是沈昀的主考官,此事若放在先帝朝,李義甫與沈昀,便是正經八百的座主門生關係了。

李義甫撥開茶碗蓋,啜了口茶,沉聲道:“你說。”

沈昀站起身來,對著李義甫恭敬一揖,“當初在鳴鑾殿上,學生不知天高地厚,跟聖上自告奮勇,自薦入國子監為司業,差點惹聖上不悅,是大人您替學生從中轉圜,學生才得以順利入監。此情此恩實讓學生永世難忘。”

沈昀說著又對李義甫大拜而下。

李義甫虛虛一扶。

沈昀緩緩起身,斟酌著措辭,“入監這些時日,學生看到您國子監宮裡兩廂忙碌,辛苦非常,隻是宮裡的事學生才疏識淺,就想著監裡的大小事可否有力所能及之處,哪怕替您分憂一二。”

李義甫放下茶盞,看著沈昀。

沈昀又道:“這兩個月來,學生也曾留心過監內的治學,琢磨著監內是否還有可改善之處……當日您在大殿就告知過學生,和您不必見外。”

李義甫道:“不錯。那你認為,眼下監內何處尚可改進啊?”

沈昀:“鑒於監內學生入學時間長短不一,掌握的知識也是參差不齊。學生近日,琢磨了一套分班授課法。其他瑣碎粗見,也粗陳於手稿之上。”

沈昀說著將那份反複修改過的手稿遞了過去。

李義甫接過一目十行瀏覽起來。

為何分館,依據是什麼,分館教學益處,如何分館,分館後又怎麼教學……沈昀都寫的極其詳備可落實。

嘉和一年,李義甫始任國子祭酒,至今已有十九餘載,沈昀的改進草案,如若真付諸實施,要費多大功夫,李義甫一想便知。

李義甫闔上書冊,微微歎了口氣。

這後生一來便要大刀闊斧啊,真是初生牛犢,有股猛勁。

也在心中暗暗讚歎,短短兩月,即可看出國子監的諸項利弊,還提出了解決之道。果然當初未曾看錯,此子日後定當有一番作為。

……但不是眼下。

遂將冊子遞還沈昀,“你能看出端倪,亦有解決之法,老夫很是欣慰。”

沈昀不敢答話。

“何謂祭酒?”李義甫忽問道。

沈昀答道:“掌邦國儒學訓導之政令。”

“不錯,邦國儒學儘在吾手,牽一發而動全身啊。”李義甫頗為感慨,“故而行事也就不可僅憑一人之見,皆須三思而後行。你可知否?”

沈昀心知又是無望了, “學生明白。”

幾十年朝堂歲月的積澱,讓這位祭酒舉手投足間皆有一股威勢,“不,你並不明白。我等不同於鄉閭夫子,他們如何去教授弟子,無人置喙。而你我不僅是執管一方教育之長官,更是這京城裡數以千計的官員之一。”

他起身,背負雙手,從容踱著步,意味深長地說道:“為官者有為官之道,你有心固然是好的,但光有心,還遠遠不夠啊。你做的好便罷,若有半分行差踏錯,有心人參你一本,這十年寒窗許就枉讀了。當下朝局變動頻頻,一靜,比一動好。”

短暫的沉默後,李義甫又道:“當然,日後若是聖上有旨意,那又是另一番說法。”

沈昀對著李義甫合袖一揖,“學生多謝大人教誨,學生記下了,定當好好領悟。”

李義甫見沈昀亦知進退,頗為寬慰。

聽著李義甫的話,和範縝所言,如出一轍,亦是道理滿滿,無可反駁。沈昀也終是看清,監內學官的懈怠態度,學子精神鬆垮,是自上而下的,且是自己力所不能及的……

原本滿腔的熱忱似被兜頭澆了一盆涼水,沈昀冷的瑟瑟發抖。作辭李義甫後,徐徐轉回自己廂房。

他還是沒明白,範李二人皆言說如今朝局動蕩不安,到底是怎麼個意思?

沈昀撇撇嘴角。

是年初就傳得沸沸揚揚,當今枉殺前將軍宇文徽一事嗎?

隻是沈昀官階低,平素不得上朝,官場之事,也不敢枉自揣測。

或者可去問問蘇雲起,他小道消息靈通。

沈昀正沉思著,張楠叩門進來了。

“你母親近日怎麼樣,可好些沒?”沈昀示意他坐下。

張楠未領受,站著道:“換了大夫後,現下已有好轉。”

沈昀聞言臉上終於綻出笑容, “那可真是太好了。”

張楠亦麵露喜色,點頭道:“是啊,還需感謝沈大人雪中送炭,家母這些日子一直念叨著您。”

張楠說著上前掏出一張銀票放在了沈昀的案桌上。

“這些我實在是不能收了。”

雖說先前沈昀給他妻子送銀子時,說辭是國子監專門給撥的一筆款子,但張楠何嘗不知,這是沈昀個人的意思,否則也不會等至今日了。

沈昀對張楠的心思也心知肚明,不過隻要他未拒絕,旁的都不重要。

“令母的病情既有所好轉,看來這回的藥對症,不得繼續治嗎?如此緊要時候,銀子怎能斷了?”

沈昀說著又把銀票遞給張楠。

“不不,使不得,先前的拙荊都已收了。”

沈昀與張楠一樣,同為讀書人,知曉文人皆有一股獨特的執拗勁兒,等閒是繞不過彎去的。他遂壓低聲音,“實話告訴你吧,這是豫王殿下感念你的孝心,托我轉交予你的。”

張楠詫異,“豫王?”

“對啊!”

沈昀勸道:“他們這些王公子弟,手裡的銀子也使不完,難得肯漏點出來,你啊,就安心收著吧。”

“可是……,”張楠隻覺沈昀此理頗有不通,但一時語塞,竟也想不出什麼話來回絕。

沈昀趁熱又打鐵,“還有這些學生,說實話,都十分想念你,自你回去後,他們還一個勁兒問我,張助教何時回來。”

“真的?”

張楠微微赧顏,自己請辭歸家也是無奈之舉,沒想這些孩子……

頓時頗受感動,心口熱脹脹的,像燒著了一團火。

沈昀輕笑,“這如何能有假?”

他說著站起身來,把銀票塞到他手裡,“你還是好好收著,權當為他們留下。”

話已至此,張楠也不好再推絕。

二人接著又聊起了近日國子監印刊書籍一事。張楠心知此事雖說不上多麼振奮人心,怎麼也算是解決了監內最緊急棘手的難題,卻未見當居首功之人有多少樂色,反而一副憂心寫在了臉上。遂問道: “沈大人似乎有什麼心事?”

沈昀沒否認。他曉得張楠與蘇雲起二人是不同的,加上他最近也確實是憋悶壞了,遂將自己和李義甫所說之事俱相告知。

張楠聽罷,深吸一口氣,沉思許久才說道:“某雖不才,卻也不敢妄語,大人心之所想,某又何嘗不曾?奈何心有餘而力有所不逮……不過偏安一隅苟且度日罷了。”

沈昀素來知曉張楠是個有誌有識之才,於監內之事,他也曾滿腔熱血,沈昀倒是無甚意外。

張楠又問了句:“大人可知為何李祭酒不首肯嗎?”

“李祭酒的意思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沈昀耷拉著眼皮。

張楠:“也不錯。”

沈昀:“外加李太傅他平日還要去東宮教授太子,也實分身乏術。”

張楠點頭,“竊以為還有一事——嘉和一年的科舉改革,大人也知曉,此後座主門生製便不複存在。沈大人你現如今逢人便可自稱天子門生,敢問如此製度下,還有何人會熱衷於教學之事呢?”

沈昀聽罷,久未言語。

他亦出身科考,自然知道本朝的科舉,在嘉和一年時就進行了改製。

追溯前朝,科舉幾乎皆是自鄉試至省試的二級考試製,考生們最終的排名生死全捏在考官手中。考生們為了得到考官的青睞,紛紛攀求關係找人請托,由此所形成的以考官和及第者之間結成的龐大利益團體,曆來在整個王朝官場的關係網中不斷攀扯。

為遏製舉子與官員之間結成朋黨危害朝政,嘉和帝登基後則一改這二級考試模式,又新增了一輪殿試,科舉遂由此變成了鄉試-會試-殿試三級考試製。

而所謂殿試,是由天子親自主持,以分科考試之法選拔人才的製度。會試合格的考生,都需要在殿前由皇上親自召見,考試後,由皇上當場唱名,唱名製度與殿試製度相得益彰,使得新進士們真正成為了 “天子門生”。

李義甫雖對沈昀的建言獻策置之不理,卻也沒忘了他,還特地為這個七品小主簿置辦了一次家宴。

沈昀受邀前來,甫一進府,便忍不住頻頻側目。太傅府和豫王府相比,更是隱約中透露出一股奢華之氣。

宴席擺在了一處水榭中,水榭不遠處有座假山。風送水聲,四五月的天,不冷不熱,如此情景,若不是沈昀無心賞玩,也定然會有怡然自得之感,一如此時的蘇雲起,就優哉遊哉的東逛西瞧,瞅瞅假山,口中念念有詞,又去遛一回廊簷上掛的鸚鵡。

沈昀等一眾監內學官陸續到來後才落了座,這時豫王也閒庭信步地走了過來,道一句,“小王來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