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薛緯和劉瑞照舊回來。
兩人的父親則親至國子監送來一份價值不菲的厚禮,言說給國子監諸位添了麻煩雲雲。
沈昀原以為範司業會拒收門外。當他目睹範司業言笑晏晏親自將人送出監,又叮囑王監丞將送來的東西好生收著時,他不得不承認皆是自己的一廂情願之思。
莫非就因宋直講官居末流,又毫無家世可言?而薛劉兩家官勢赫赫?
如此行徑,摧毀的何止宋直講的右目,“兩棵幼苗”豈不更是連根拔起?
沈昀正兀自愁眉不展,錄事蘇雲起叩了叩門,閒庭若步地進來了。
在監裡,蘇雲起與沈昀年紀仿佛,二人比較投契。他人一來就大喇喇往木椅上一靠,笑問道: “你怎麼心事重重的?”
沈昀未接話,問他道:“前幾日王監丞著你去探看宋直講了?”
“不是啊。”
說完蘇雲起似憶起甚麼,“是,是我。怎麼了?”
“才幾日的事你都能忘?”沈昀哭笑不得。
見蘇雲起無言以對,沈昀又道:“說句實話,你們監裡,是向來如此嗎?”
“怎麼就稱呼起‘我們監裡’了?”蘇雲起眯眼嘀咕一句。
見沈昀在為他沏茶,蘇雲起撇撇嘴,“……你指什麼?宋直講被揍?”
他接過茶灌了一口,又咂摸沈昀所問應當是意指學風不正之類,緩緩倒騰著回憶,“……先前的是事,我不敢妄言,自打我來後這兩年……應當……”他拖長著音,“大抵如此。”
沈昀不禁失笑,真是病急亂投醫了。來監這半月,即便如宋直講一般瞎了眼,也當知曉眼前之人,是問不出個所以然的。
蘇雲起是大理寺臣蘇衍之子,原被他爹整日拘在衙門裡頭,因不喜他爹衙門裡成天追追殺殺的日子,便躲到國子監圖清淨來了。
正想著,沈昀驟然憶起,這家夥之前提過一嘴,說今年豫王未再遠赴西北疆域,還在他前腳也進了監,雖未謀麵,他在監內的職務倒是祭酒副手——司業。
因問道:“你先前說,豫王也在此處?”
“對啊!”
蘇雲起抬眉,朝堂屋那邊看了眼,道:“不就在你對麵。我方才還在監門口看見他與範司業一道進來了。”
沈昀聽著若有所思:“你說……我還未曾見過這位王爺,今日他既來了,是否該去拜會一番?”
蘇雲起一揚手,“那倒也不必麻煩,下回碰見招呼也一樣,他那人不看重這些。”
沈昀堅持道:“人家堂堂王爺,我一芝麻小官怎可如此拿大?於情於禮,私以為拜見一下更妥當。”
蘇雲起想了想,無可無不可的事, “也好。走,我與你同去。”
“蘇大人!王大人找你。”
兩人商量間,一雜役來尋蘇雲起。
沈昀隻得道:“你且先去忙吧。”
蘇雲起點點頭,與雜役一同離開了。
沈昀一人穿過堂屋,往右邊豫王的房舍走去。未行幾步,覺察到此處似有一股肅殺之氣,與這每一縷微風都捎攜著書香的求學之所不大相宜。
沈昀渾不在意,隻一心醞釀著稍後如何向豫王開口。
甫一進門,就瞧見藤條搖椅上靠著個人,一身天青提花雲紋便服,手裡捧著本書,攤開的書頁遮住了大半個臉。
這半躺著的,便是當今聖上的侄兒,豫親王了,名喚彤城澈,表字逸清。
依縉朝王室律例,親王之子襲爵應為郡王。當今聖上仁愛,念及已逝老豫王於社稷之功,於去年底就特逾製允其食邑親王俸祿,是故眾人仍以“王爺”呼之。
沈昀略清清嗓子,走上前去,躬身合袖一揖,“下官沈昀,特來拜見豫王爺。”
……
屋內除了沈昀的呼吸聲,再無它響。
“下官沈昀,特來拜見豫王爺!”
沈昀稍稍提高了音調,腰背彎得更低了。
躺椅上的人睡著了似的,仍是不見動靜。
沈昀暗道一聲壞菜,可是太冒失了!
正進退維穀間,躺椅上的這位豫王,終是慢騰騰將書從臉上揭去,正了正身姿,又緩緩把目光移到了沈昀身上。
驟縮的瞳孔中,倒映著沈昀躬身而立的單薄身影。
他掩袖輕咳一聲,又慢悠悠靠回了藤椅,不經意似的說道:“……這不是仙羽軒那位沈探花嗎?”
沈昀聽著,也覺此音耳熟,不由得抬額向他看去。
隻見豫王漆黑如墨的雙眸噙著笑意,說道:“……哦,不對,如今應當稱呼……沈、大、人!”
沈昀一時間怔愣住了。
此人不是那日送自己玉玨的闊綽公子哥麼?
好像叫、叫……他居然是豫王?
恍惚中,正前方飄來一句,“起來吧!”
沈昀應聲而起,正忖度著是否要開口,隻見彤城澈的目光在自己麵上打了一轉,似是發現了甚麼新奇趣事,斂住似有若無的笑意,說道:“京都的水土竟是如此不養人?”
不知內情者,咋聽豫王此話似是一句閒言。知情者如沈昀,又豈能不清楚他的言外之意?他隻是沒料到,時至今日,他居然還拿他開涮——入監前就因他對自己的形容有所注目,讓沈昀覺察到要低調行事,故而始用黑粉飾麵。
即便百般不情願搭理他,沈昀也知此人得罪不起,末了還是隨口虛應一句:“王爺說笑了。京都富麗繁華,龍氣熾盛,想來水土也不差。下官初來乍到,日後還請您多多關照才是。”
彤城澈聞言向沈昀望去,而後又去撫了撫未有一絲褶皺的衣擺,半晌方意味不明地開口道:“看來,國子監確是育人之地,幾日未見,沈大人學問倒是見長。”
沈昀:“……”
一番調侃完,這位王爺好似才蘇醒過來,問沈昀道:“你來找本王……有事?”
沈昀終是搖搖頭,隻字不提所為何事了。
他真是急不擇路,才會撞他這兒了。
彤城澈放柔聲調, “當真沒有?”
見沈昀不言語,彤城澈又靠上椅背,翻起了那篇《謝小娥傳》。
沈昀則拱手作辭,腳底生風般轉回廂房。打了盆水來將脖頸和麵上特意的修飾洗得一乾二淨。
出門倒水,方才匆忙離去的蘇雲起又折了回來。
他一來也留意到沈昀帶著濕氣的臉龐,盯著看了又看,不禁詫異道:“沈大人,你、你好像白淨了不少。”
沈昀把淨臉水拋至空處,冷聲回道:“那是,京城水土養人嘛。”
蘇雲起追進門去,又一番察言觀色,終忍不住問道:“怎麼了?你好似不大高興?”
沈昀將麵盆放回梳洗木架上,麵色無波,“那倒沒有。”
蘇雲起壓低嗓音:“你……方才見過王爺了?”
沈昀“嗯”了聲,心道何止,入監前,可不就見過了。還莫名自他手裡得了一塊玉。
沈昀又低頭瞧了眼手中的玉佩。但見此玉通體溫潤,雕工精細,當中一隻白鶴逼真的幾欲振翅欲飛了。
隨即將它放置在豫王的案桌上。
原本就是無端被塞之物,眼下既碰見原主,不丟掉燙手山芋更待何時?
見他未為所動,又往前推了推。
豫王擱下手中的筆,瞄了沈昀一眼,“又怎麼了?”
“這玉,下官以為……還是物歸原主為好。想來是當時王爺……酒後的,的……”
該死!
沈昀閉了閉眼,舌頭為何忽然打結了?
豫王看著沈昀笑了起來, “怎麼?沈大人以為,那晚本王醉了?”
見沈昀不答,他站起身慢慢朝他這邊走來,眼見二人愈來愈近,沈昀一時間隻覺進也不是,退也不對,而那個令他無措之人,已到了他跟前,注視著他,朗聲道:
“那又如何記得起你呢?”
沈昀頭皮一陣發麻,倉皇避開了豫王的目光。
彤城澈又轉身輕輕撿起桌上的玉,塞回沈昀手中,狀似十分輕鬆,“一塊玉而已,沈大人如何就想著讓本王做個失言失信之人?”
雖說原本隻是酒桌上的取樂,但見豫王此番態度,倒顯得是沈昀的不是了。
一時也無話可說,將東西又揣了回去,隨手置於桌上,就鋪開一張竹紙,提筆蘸墨……
入監以來,祭酒李義甫,還兼著太子太傅職銜,忙的兩腳不著地。監丞王怦隻管埋頭撥弄算盤珠,範司業得過且過,這位豫王,更是……然後就任由十數名教官【注1】在那對付著數百學子,渾渾度日。
幾筆下去,一隻憨態可掬的小貓,躍然紙上。
沈昀端詳著,又蘸墨添上一雙黑亮亮的眼睛。
在下方認真寫上落款。
務虛不實,因循守舊。
去年科考,及第者中有七成皆來自地方州郡。頭三名,也悉數是從鄉試考上來的。
學習環境得天獨厚的官學,考不過州郡犄角旮旯之地。
也太不像話了!
沈昀將毛筆一擲,紙上那隻無辜小貓迅速成了一團,飛離了桌麵。
雖說沈昀入監初衷並非為了整治監務,但身為學官,如此清閒度日,於己無礙,於滿監的學子,那叫誤人子弟。
沈昀捫心自問,著實無法與一眾沆瀣一氣,做個渾渾噩噩的循吏。
他會食不知味,夜不安寢。
“呀,沈大人怎麼了?”
蘇雲起進門拾起地上那隻“廢貓”,扯了開來。眼神一亮,嘖嘖有聲:“還不曾知道,我們的沈大人還是位丹青大家,失敬失敬啊!”
蘇雲起說著還鬆鬆散散作著拱手揖禮狀。
沈昀沒心思同他說這個,“塗鴉之作,見笑了。”
蘇雲起往沈昀這邊走來,“狸貓好雖好,怎似有怒氣?”
見沈昀端坐不答話,他往案桌上一靠,歪著個身子,“你該不是還因宋直講那事吧?”
沈昀沒去否認。
蘇雲起頗為不解,“你這人真是……何必如此較真拘泥?其實薛緯劉瑞,他二人來國子監也就是走個過場……”
蘇雲起沒再往下說。
沈昀明白他的意思,這些高官子弟若想做官,又何須讀書科考?他們那些為官做宰的親眷,怎麼著也有法子替他們在朝廷裡謀個一官半職。隻是自有科舉以來,後生們倘若過於白丁就貿然踏足官場,多少會招致非議指摘。而混過國子監了,就有一層遮羞布了。
並且,沈昀還曉得,這些高官子弟即便科舉不中,這輩子也是衣食無憂的。
隻是,這些與他不相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