悸動(1 / 1)

這最後一句,郭嘉雖然未說,但董嫣心裡明白。

董嫣心中自然是有不舍的。

這幾個月以來,董嫣與郭嘉雖然有些小矛盾,但她終究還是很喜歡郭嘉的。他雖是時常調笑,偶有不正經,但在關鍵的時候,總是讓人有一種穩妥的依賴感。

她覺得,郭嘉就像是她的另一個哥哥。

甚至在有些事情上,她竟然不自覺的覺得,郭嘉比董淩處理得更好些,也......更有安全感。

她其實也想過,若是郭嘉見了天子後與天子聊得投機,興許他就會留在天子身邊、留在洛陽。

這樣,他們便不會分開了。

但如果郭嘉並不想跟著天子,她就不能隻是因為自己有些不舍得,便讓郭嘉留在天子身邊,為天子效力。

她希望自己能選自己想走的路,也希望郭嘉能如此,人人都能如此。

所以她做不到。

董嫣想著想著,心頭便有些發酸。她悄悄垂下眼簾,發現兩滴眼淚落到了自己的手上。

她抬起頭,晶瑩的淚珠掛在睫毛上,映著微弱的光,像是雨後的晨露,愣愣地看著郭嘉。

郭嘉也愣了。

方才自己隻是一時有些的傷感,可他想,畢竟是幾個月的同行情分,分彆時不太習慣,也不過一兩天便好了,尋常事罷了。

沒想到董嫣竟哭了。

她是為他而哭的嗎?

這已經是郭嘉第二次看到董嫣流淚了,第一次是董嫣為救他們二人性命殺了人,第二次,便是現在。

郭嘉有些無奈,又有些心疼,“天子還沒來呢,我也未必不會留在洛陽,還沒到分開的時候,你怎的就哭了?”

“也許會,也許不會。可今日哭過了,若真到了分開時,我便不哭了。”董嫣的臉因為淚水微微泛紅,眼角暈染出幾分柔軟,“不然我阿兄一定要笑話我。”

董嫣有些委屈地說:“郭嘉,雖然我一直很想很想找到我的家人,但真的要和你分開,我還是很舍不得的。”

她沒有刻意壓抑自己的聲音,低低的啜泣漸漸變成了清晰的抽泣,還帶著幾分難以言說的委屈與無奈,“我很想跟你說,跟你說天子很好的,你留在他身邊輔佐,就和我爹、我阿兄一樣。可是我......我也隻見過天子一次,而且那次見麵,我一點都不喜歡他。”

郭嘉就這樣靜靜地聽著她說,並不打斷,隻是從她腰間取下手帕,輕輕為她擦了擦眼淚。

董嫣從他手裡拿過手帕,自己抹了抹,不一會兒便又有新的眼淚掉下來,“如果你不喜歡天子,你就不要留在洛陽。雖然,我會有點難過,但你是要重整河山、名流千古的,你要去輔佐你欣賞的主公。”

董嫣如此,要說他一點都不動容,是不可能的。

“若不喜歡天子,便不留在洛陽”,是董嫣即便不說,郭嘉也不會有絲毫猶豫的事情。

他本就是要輔明主、做賢臣的人,當今天下士族領袖袁紹都被他拒絕了,更彆說是一個沒有實權的天子了。

隻是董嫣說出這話,卻叫他平添了幾分不舍。

“我會的,你放心吧。”郭嘉頓了頓,還是道:“我也會,念著你的。”

郭嘉本是有些猶豫著說出這句話的,沒想到董嫣卻回了一句:“我知道啊,你肯定會嘛,你要是不念著我,便沒有良心了。”

郭嘉:......

轉眼,幾日便過去了。

闔府上下日日都有人來向司馬防回報,天子一行到了哪裡,大約還有多久會到溫縣。

董嫣在這期間日日教張春華讀書,而司馬府上下都在籌備著迎接天子之事。

郭嘉會告訴董嫣天子到了何處,而離重逢的日子越來越近,董嫣心中的波瀾一天比一天翻湧的厲害。

真是太久、太久沒有見到阿姐和父兄了。從小到大,她從來沒有和他們分開過這麼久,還是在互相不知生死的情況下。

阿姐會不會把妝哭花了?父親和阿兄會不會大叫著抱起她,含著眼淚叫她一聲阿嫣?

她還從沒有見過父親和阿兄哭呢。

隻是,祈盼著重逢時,她有時也會想,司馬府的日子實在是太舒服了,讓董嫣覺得仿佛是在累了很久很久以後,終於聞見一絲生活的氣息。

這裡的一切,都恰到好處得令人舒心。

想也知道,跟著父兄回到洛陽,定是百廢待興。天子在沒有實權之前不會好過,父親在朝堂站穩腳跟前,也不會好過。

司馬府這樣的日子,竟讓她有些流連。

可是不行。

她還有家人,她不能不顧自己的姐姐和父兄,自己在這裡享福。況且,天子離開河內郡之後,她又以什麼身份留在司馬家呢?

“姐姐,姐姐,你在想什麼呢?”張春華清亮稚嫩的叫聲喚醒了董嫣,她回過神來,坐到張春華對麵。

“姐姐在想,等姐姐離開後,誰來教春華讀書呀。”

張春華歪著腦袋,不甚明白,“姐姐要離開嗎?為什麼?”

董嫣噎了噎。

司馬家的人都以為她是跟著郭嘉的,郭嘉不走,她便也不會走。她甚至都沒有和司馬家的人說過,自己會跟著天子一同離開,因為,她的家人在天子車隊中。

更彆說告訴張春華了。

“阿嫣,不是說教春華姑娘讀書嗎,怎麼閒聊起來了?你這個做先生的,該罰!”

郭嘉仿佛已經在院外看了她們很久,待董嫣不知該如何向張春華解釋時,恰到好處地從庭院外走了進來,一句玩笑,惹得董嫣和張春華皆笑了起來。

張春華向郭嘉告狀一般,“郭公子,阿嫣姐姐今日好像有心事呢,你知不知道她在想什麼?”

郭嘉並未回答張春華的問題,他笑著說:“阿嫣姐姐有心事,那今日我來教你好不好?”

“好呀!”張春華這幾日空閒時,一直聽司馬懿說郭嘉有大才,若能遇明主,或可助其平定天下。

張春華從前總覺得,文人如何能安天下?這亂世,定是要靠有一身好本領的人來終結。

可這幾日,董嫣不僅教她識字,還和她講了許多曆代君王將相的故事,說起高祖劉邦如何善於用人、廣得民心而定天下,楚霸王項羽雖有一身勇武天下無雙,卻輸給了半吊子武功的高祖。

張春華似懂非懂地聽了進去後,似乎有什麼東西,在她的心裡生了根,發了芽。

於是郭嘉主動提出要教她的時候,張春華自然是樂意的。

郭嘉微微一笑,在桌案前坐下,輕輕敲了敲身旁的書案,“春華,不如今日我教你一件,既不算讀書,也不算習武的事,可好?”

張春華好奇地眨了眨眼,仰著頭問:“那是什麼?”

“用兵之道。”郭嘉從案上拿起一支筆,在紙上隨意地勾勒出幾筆,畫出一座山川地勢圖,又指著一處地方道,“若你是將軍,敵軍駐紮在這裡,而你人少勢單,如何應對?”

張春華愣了一下,低頭認真地盯著那簡略的地形圖,仿佛能從那簡單的線條裡看出萬馬奔騰的景象。

她眉頭皺起,思考了片刻,小聲說道:“可以在這裡埋伏嗎?”她指著一片山坳的地方,“等敵人經過時再襲擊。”

郭嘉點點頭,“想法不錯。不過,這山坳四麵通暢,你的人馬埋伏在此,敵軍若有細作探路,便很容易被發現。你再想想,是否還有更隱蔽的地方?”

張春華咬了咬唇,又仔細看了看地勢,突然眼睛一亮,指著一條蜿蜒的小溪說道:“如果在這裡!敵軍過河時,我們從兩側偷襲,水流還能擋住他們的退路!”

郭嘉的笑意更深了幾分,“妙極,半渡而擊之,春華果然有天分。”

張春華聽到誇獎,稚嫩的臉上難掩得意之色,挺直了小小的腰板,驕傲地說道:“那是自然!我可是要成為能打仗的大將軍的!”

郭嘉忍不住輕笑了一聲,伸手揉了揉她的頭發,“大將軍可不僅僅是會打仗,還需學會用心,懂人心,知人性。若你能將敵將的性情摸透,用計便能事半功倍。”

張春華疑惑地看向他,“用計?如何用計?”

郭嘉輕輕敲了敲她的額頭,“這便是我要教你的第二件事——看人心。”

接下來的時間裡,郭嘉給她講了幾個古時兵不血刃而勝的戰例,又講了如何分辨敵我雙方主帥的弱點與優點,讓張春華聽得津津有味。

董嫣便在一旁看著他們,郭嘉將這些王侯將相的故事娓娓道來時,她似乎既看到了那個既能揮灑衣袖、以謀略安定天下的郭嘉,又看到了一個在每個尋常的日子裡,認認真真做每一件事的郭嘉。

陽光透過青瓦與花木的縫隙灑在他身上,將他那一襲略顯寬鬆的長衫勾勒得柔和而立體。董嫣突然意識到,她很少這麼靜靜地看著郭嘉。

那些生死關頭,那些每日共同趕路時的風塵仆仆,那些互相扶持的瞬間,董嫣從未多想過什麼。那時的郭嘉,或許隻是一個可以依靠的同伴,一個值得信任的人。

庭院中偶爾有風拂過,他抬眼掃向她,眸中隱隱有幾分笑意,目光與她一瞬相交,便又落回書頁,繼續他的講述。

她突然有些怔住了。

那些她從未在意的點滴,似乎在這一刻彙聚成了某種情緒。那些曾經的並肩而行,那些默契的眼神交流,那些偶爾不經意的低聲叮囑,似乎一下子浮現在了腦海裡。

而此時,他不過是講著故事,卻莫名讓她的心中泛起一層一層的漣漪。

可她不知,這漣漪為何物。

是因為或許即將分彆,所以郭嘉變得格外順眼嗎?

董嫣覺得被陽光晃了晃眼睛,耳中隻能聽到郭嘉清晰的聲音:“春華,記住,武功是一時之力,但謀略與人心,才是決定勝負的根本。”

故事聽完了,張春華一蹦一跳地去找司馬懿了。

院中隻剩郭嘉與董嫣。

郭嘉理了理桌案上的書畫,抬眼看了董嫣一瞬,隨後笑了笑,將落在書頁上的花瓣放在一旁。

他輕輕歎了口氣,目光落向遠處的天際,仿佛透過司馬府的青磚黛瓦,能看見洛陽的方向。

“明日便到。”

他隻簡短說了一句,卻像是在董嫣心中落下了一顆石子。

天子,明日便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