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人的目光從她的臉滑到她的身上,像是盯上了獵物的野獸。
這不懷好意的眼神讓董嫣覺得,她甚至未必會被交給所謂的“將軍”。
她的雙手悄無聲息地握緊了衣角,腦海中飛速轉動著應對的辦法。
董嫣在軍營中待過,軍營內是不允許當值、巡邏的守衛喝酒的。
這些人喝了酒,又攔死了她往外走的路,那她若是往軍營內跑呢?
她隻要能找到一個將軍,甚至一個營長,一個小頭目,將門口的四名守衛當值飲酒的事情告發,這幾人便不會有心思再來管自己了。
隻是若往軍營內跑,她也一定會被拿住。
與這幾人周旋,還是跑進軍營,隻是被誰拿住的區彆。
那不如賭一把,賭袁家的軍營裡,清醒的將領不會在白日行荒唐之事。
董嫣接連往後退了幾步,假意要往前麵跑,卻在那幾人紛紛攔她的時候一轉身跑進了軍營。
她知道那幾人都是經過專業訓練的士兵,身體素質和速度都遠強於自己。
若他們反應過來要再把自己抓住,那恐怕就再沒有逃脫的機會了。
眼尖的董嫣剛跑了沒多久,便看到有兩個名士打扮的文人一前一後朝這裡走來,後麵那人口中還叫著:“奉孝,奉孝!”
董嫣沒聽清他到底叫什麼,也管不了這麼多了,能夠這身打扮在營地裡到處走的,身份一定低不了。
身後的守衛已經追上來了,董嫣連忙上前一步抓住前麵那“奉孝”的衣袖躲到他身後,“先生,這幾人違反軍紀,當值時在軍中飲酒!”
那人顯然是沒反應過來,踉蹌幾步,險些被董嫣撲了滿懷。
董嫣死死抓著郭嘉的衣袖躲在他身後,前麵四個大漢見到郭嘉二人,似乎酒都醒了一半,也不再抓董嫣了。
郭嘉這時才回味過來她方才說的那句話,他稍稍一聞,便知董嫣所言不假。
他並沒立即甩開董嫣,反而笑著對身後的那名文人道:“公則兄,這是你軍中之事,你看該如何處置?”
郭圖的臉上有些掛不住,他本欲留住郭嘉,才追出這麼遠要再和他談談,如今卻被郭嘉撞上自己軍中不守軍紀之事。
郭圖冷著臉對那四名守衛道:“當值時飲酒,又擅離職守,二罪並罰,自己去領軍棍吧。”
那幾人酒已經全然醒了,他們亦知道自己違反軍紀,如今又被軍師撞上,簡直是賠了“美人”又折了腿。
董嫣見那四人慢慢走遠,抓著郭嘉衣袖的手這才慢慢鬆開。
她慢慢繞到二人麵前,恭敬地行禮:“多謝二位先生救命。”
郭圖正在氣頭上,處理完那幾人,見董嫣一個小女子跑進了自己的軍營,皺著眉頭問:“你一個小女子,跑到軍營來做什麼?”
董嫣道:“民女原是走錯了路,可走到軍營前卻被那幾名喝了酒的攔下,非說民女是奸細,卻分明是他們醉後心懷不軌。民女一人實在難以逃脫,才出此下策,盼著往軍營裡跑,能撞見個管事的頭目,將他們懲處了,好救民女性命。”
郭圖:“你就不怕管事的頭目不管你,或是與他們一個心思?”
董嫣直視著郭圖,毫不避諱道:“民女瞧見營地上方的帥旗寫著‘袁’字,袁姓家族,天下間以四世三公的汝南袁氏為首。民女鬥膽猜測,此乃汝南袁氏之營。若天下士族領袖麾下的軍營中,士兵將領都能隨意觸犯軍紀而不受責罰、上下同流合汙,那天下百姓又該祈望誰來救他們於水火呢?”
郭圖還未有反應,一旁的郭嘉忽然哈哈大笑,“公則兄,真是好一個伶牙俐齒的娘子啊!”
郭圖“哼”了一聲,郭嘉又道:“今日多謝公則兄盛情款待,臨走前還多看了一出好戲,真是不虛此行。那嘉便就此告辭,來日再會!”
郭圖仍試圖挽留:“哎,奉孝,你真不願意留下?袁公求賢若渴,少主聰敏好學......”
郭嘉:“公則兄,並非是嘉不願留下,隻是才疏學淺,不敢擔此大任啊。嘉欲訪名士、閱古籍,有朝一日若再來公則兄處求個棲身之所,還望公則兄不要嫌棄啊。”
“這......”郭嘉都這樣說了,郭圖也不好再強人所難,隻好強作歡笑:“好吧,那奉孝可一定要來,為兄等著與你再把酒言歡。”
“自然。”郭嘉順嘴接了一句,“我把姑娘帶出去。”
他瞧了一眼默默在旁邊聽他們對話的董嫣,示意她跟著一起出去。
董嫣亦步亦趨跟上,“先生可否告知尊姓大名,我想知道是誰救了我。”
“郭嘉。”
“郭嘉。”董嫣喃喃重複一遍,她停下腳步,又鄭重其事地向郭嘉行了一個大禮,“小女子董嫣,謝郭先生救命之恩。”
郭嘉:“你該謝公則,他才是袁軍營中說得上話的人。”
董嫣不語,隻是跟著郭嘉。
走出袁軍營外三裡,董嫣仍跟在郭嘉身後,郭嘉有些好笑,“董娘子,你不回家?”
“我......我與家人走散了,我不知他們在何處。”
其實董嫣想問郭嘉要往哪裡走,若他也是往東走,她想與他結伴而行。
董嫣一個人走了許多天的路,雖平安到了河東,可他一個獨身女子,一路上諸多艱險,像今日營門前這樣的事,便遇到過數次。若不是她機敏又命大,早就落入虎口了。
若能有人同行,還是個年輕力壯的男子,隻要人品端正,她便不必再整日提心吊膽。
潁川郭氏,是僅次於潁川的荀鐘陳韓四大士族的大姓。他既然姓郭,又出現在汝南袁氏的軍營當中,是郭氏族人的概率很大。
而且,董嫣憑著今日對郭嘉的印象,她覺得郭嘉是個好人。
郭嘉:“那你便先回家去等他們,你能在此地走丟,你家應當不遠?我送你回家便是。”
郭嘉心中早有懷疑,袁軍紮營是在空曠之處,董嫣找路竟能找到軍營前來,也真是令人匪夷所思。
隻是他們萍水相逢,反正出了袁營便是橋歸橋路歸路再無交集,是以他方才在營中也並沒有追問。
董嫣搖頭,“我家在涼州,可我回不去,我也不打算回去。”
郭嘉眯起眼睛,“涼州?你究竟是何人?”
“我父親是安集將軍董承,父親如今應在護送陛下東歸洛陽的途中,我是與陛下的車隊走散了。”
她看見郭嘉挑了挑眉,便乾脆將事情的經過全說給他聽。
“方才我會來袁軍營地,是因為我看見了楊定將軍之子楊訓。他們父子同我父親一樣,一路護送陛下,是因與李傕郭汜作戰才被衝散的。我問了一路,都說楊訓往此地來了,我原以為這軍營會是陛下的,我便能和父親團聚了......”
郭嘉點了點頭,他聽見董嫣說楊訓帶人到了袁紹營地,便清楚是怎麼回事了,他對此一點兒也不意外,“楊定父子叛了。”
“叛了?”
“袁家四世三公,在天下諸侯中勢力最大,多少人趨之若鶩想要入袁家門下。即便隻是為袁家做個馬前卒,若有建功立業的機會,前途也是不可限量。”
董嫣不由問道:“既如此,先生有機會為袁家效力,為何又不肯留下?”
郭嘉:“你不是聽到了,嘉才疏學淺,難堪大任。”
董嫣認真道:“可我覺得,先生並非不能,而是不願。”
郭嘉似乎很感興趣,“不願?汝南袁氏乃天下第一士族,我有什麼不願的?”
“這話不假,且天下人都為能有袁氏的門路而沾沾自喜,可先生未必要同他們一樣。若我是先生,我之所願,便是問清自己究竟想要什麼,在這亂世擇一明主,做一賢臣,救萬民於水火。
若袁氏並非先生心中的明主,那,雖則如雲,匪我思存。”
董嫣話畢,發現郭嘉正直勾勾地看著她,他眼中似有明光閃爍。
郭嘉不住點頭,“好,好!好一個‘雖則如雲,匪我思存’!”說罷,他放聲大笑,快意如清風拂過山穀,空靈明朗,回蕩在茫茫曠野中。
“你說對了,袁本初好謀而無斷,我不願輔佐他。”
董嫣這才知道,原來這個袁,是袁紹的袁。
郭嘉:“走吧。”
董嫣看他:“去哪裡?”
“你不是要去洛陽?”
董嫣欣喜道:“先生願與我同行?”
郭嘉甩了甩袍袖,“先去飲酒!”
說完,他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麵,董嫣忙小跑著跟在後麵,她一時有些懵,“先生怎麼忽然要飲酒?”
郭嘉停住,回頭看她,“你叫董嫣。”這雖然不是個問句,但董嫣還是點了點頭表示肯定。
“你我同行多有不便,不如兄妹相稱,免得叫旁人誤會。”
董嫣本來有個親哥哥,如今要和郭嘉兄妹相稱,雖然感覺有些奇怪,但他說的也有道理。
雖說亂世之中,對所謂女子清譽並不看得太重,但總歸沒人喜歡被指指點點地說閒話。
董嫣:“我在外叫你阿兄,沒有旁人時還叫你先生好嗎?”
郭嘉以為董嫣不願意叫他兄長,隨意笑道:“你不願意也無妨,不必為難。”
她搖頭,“先生誤會了,隻因我是有兄長的,他與先生很不一樣。要這樣叫先生,我總不大習慣。”
“怎麼不一樣?”
“他武功很好,應比先生厲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