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司規模比唐譽想象中要小。
“是不是差不多看完了?”唐譽禮貌地問張伯華。
壹唐拍賣行是自己小舅舅的事業分支,其實唐弈戈就比他大5歲。見識過他其他的公司,唐譽不免對壹唐產生了過於主觀的判斷。
小,而精,大概就是這一家公司的定位。
行政經理剛走,現在隻剩下張伯華。唐譽這個位置很特殊,雖然在張伯華之下,但顯然超出了他的管理範疇。“看完了看完了,一會兒我就把營銷部門的員工資料給您過目。”
唐譽剛好走到主廊道,放眼望去是整潔的工位,助聽器卻捕捉不到同事的輕聲細語。拍賣公司特有的品味出現在公司各處,某個轉角,就放著一件拍來的藏品。而牆上的現代主義繪畫更是動人心魄,無言地聲明著壹唐的主要拍賣方向在何方。
“咱們這個部門分了多少業務小組?”唐譽不經意地問道。
張伯華快50歲了,外表有些憨,自詡為老狐狸:“3個,一個是市場經營組,一個是公共關係組,但最核心的還是客戶服務組,主要就是和客戶以及潛在客戶進行溝通,了解他們的意向。”
“這個組都是你管?”唐譽問。
“我負責整個部門,細分的話,客戶服務主要是邵弘。”張伯華將這尊大佛引到一麵牆的正麵,牆體和其餘的牆不太一樣,透著古樸的曆史感,還多了一排小巧精致的展示燈。燈光下是藏在玻璃罩裡的正方形畫作。
“邵玉澗的小作,而且是他成名前的隨筆。非常具有收藏價值!”張伯華介紹。方才他陪同唐譽參觀公司,累得夠嗆,自己邁兩三步,唐譽的雙腿隻需要邁一步。要不說他走路貴氣呢,腿長,邁步子都慢。
唐譽緩步上前,看了看畫作的年份。“成名前的作品?”
他這樣問,張伯華就確認唐譽雖然是空降,但對藝術收藏有一定的基礎理解。越是著名的大畫家,越是會在成名後將之前的小作、隨筆銷毀。一方麵是成名前的風格飄忽不定,不太滿意,另一方麵,則是從拍賣的角度來考慮。
物以稀為貴,對於現在的畫家來說,要想上拍且拍得上價,就要學會收筆。出名之前的作品一旦流入市場就會大幅度降低自己的收藏價值。
唐譽言外之意,就是問張伯華這幅畫是不是未銷毀的。如果是,那價值隻會陡然升高。
“是,就剩下這一張了,邵弘送給壹唐的禮物。”張伯華說,“他之前一直負責整個小組,但是您放心,他對SVIP客戶組沒有興趣。”
“好,我明白了。我先回辦公室,你先去忙。”唐譽抽絲剝繭地聽懂張伯華的言外之意,邵玉澗是畫家、書法家、收藏家,邵弘自然有著藝術家的清高。他應該更傾向於在工作中結交好友,對真正的服務工作並不關注。
在回辦公室的路上,唐譽見到了張伯華口中的邵弘。穿著考究,一身蒼藍色的新中式正裝,裡頭搭配了一件水墨畫的薄綢襯衫,確實很不一樣。他對著唐譽點頭,笑容內斂,目光如清水一般滑到了唐譽的右耳上,看到了正閃著綠光的助聽器。
綠色的光隻有一點點,脆弱水晶似的掛在唐譽的外耳廓上,襯得他的耳朵變成了他的最大弱點。
唐譽也點了下頭,向右轉,進辦公室。窗口把有限的光線放進來。辦公室剛布置出來,沒有綠植,空氣淨化器倒是儘職儘責工作著。現在他終於有時間看向辦公室正前方的工位,那是一個4人的小範圍,白洋就在左下角的位置。
成年人的世界現實無比,白洋的工作仍舊繼續。馬上就要到本季度的宣講會了,每個小組都要拿出各自對當下拍品的理解和預測。這樣一忙,不知不覺就過了兩個小時,快到吃午飯時白洋摸向煙盒,抽出一支到吸煙室去。
吸煙室裡,剛好張伯華在。
“張經理,借火兒。”白洋走過去。
張伯華把打火機遞給他,吞雲吐霧著:“我剛想找你。這事不是我能預料和操控的,唐家我是真惹不起。”
“沒事,您彆多想。”白洋將煙點燃,“再說了,我資曆確實淺了些。”
“你能這樣想,就很好。”張伯華自然也聽得出白洋是給自己找台階,“要怪就怪唐家吧。你不認識唐譽,千萬彆和他較勁,他背後的家族我都找不到形容詞……”
“聽說他家吃的蔬菜肉食都有私人的莊園農場,不放心外頭買。家裡有人在90年代包機,來回輸送中國女演員……”張伯華露出了一個“你懂得”的笑容,“後來在那個年代,為了搶生意,和彆人動了槍!”
白洋不可抵抗地聽著。
“你太新了,對公司了解不深。壹唐拍賣行的老總叫唐弈戈,就是唐家的其中一位,咱們能在眾多同行力壓下站住腳,也是因為他。隻不過唐總不怎麼來,大部分員工都沒見過,我也沒見過,總裁辦的人幫他打理。上次秋拍會,咱們不是有一副4200萬成交的畫嘛,那就是唐家人的手筆。”
“自產自銷啊?”白洋問了句。
“不好說,反正你彆惹唐譽。但我相信他乾不久,這種家族的人誰在國內啊,遲早都要出國。”張伯華點到為止,“那以後那車……”
“您放心,我當然不會厚著臉皮霸占那車,一會兒就把鑰匙給您,然後給唐譽用。”白洋一來一回地答應著,情緒和聲波一樣,在空氣裡無形起伏。
升職沒了,車也沒了,白洋一無所有地走回去,剛好到了吃午飯的時間。現在氣溫回升,他脫掉西裝外套,裡頭是一件熨平的普通白襯衫,兩臂戴著對稱的黑色臂箍。
“你們一會兒吃什麼?”他坐上了辦公桌的外沿,兩條腿朝前延伸,交叉著,皮鞋和褲腳之間猛然細進去,是他穿了西裝襪的腳踝。跳高的人,腳踝都像玻璃那麼漂亮,跟腱如支柱撐著修長的小腿肌肉,把手壓進腳踝窩裡還能摸到強壯有力的心跳。
唐譽剛剛合上拍品圖錄,抬起臉時,就看到這一幕。
“不知道呢。”湯螢先說,孩子氣地笑起來,“我點麥麥?”
餘婉君給頸側噴了香水,端麗地坐著辦公椅轉了半圈:“去吃新開的雲南菜吧,我請。”
“我請我請,咱們吃日料?”陳小奇搶著說,仨人心照不宣,都想讓白洋好受些。
開門聲不約而至,深棕色實木門留出了一道縫隙,給米白色地毯照出一條射線。
斜倚在門框一側的人是唐譽:“白組長,張經理說我有不懂的地方就多問問你,現在我有很多不懂的地方。”
說完他便坐回了辦公椅。
這種理所當然的氣定神閒,餘婉君看不慣,目光穿透巨大的落地窗瞥了唐譽一眼,對著白洋說:“你就說快吃飯了,不去。”
“走走走,吃飯去。”陳小奇輕聲附和,不敢和上級真頂起來,又想支援白洋。湯螢自然也是一樣,對著白洋搖頭,能不去就不去,職場必備技能——腳底抹油,任務外包。
“沒事,我過去看看,你們先去吃。”白洋放下文件夾,在組員擔憂不已的注視下,走向那間本該屬於自己的辦公室。
組員們憂心更甚,仿佛白洋要赴一場鴻門宴。唐譽搶了白洋的位置,顯然是看白洋礙眼了。
白洋身影一晃,消失在門縫中間。門關上,三人隻能盯著落地窗看。白洋進去後並沒有往前走,反而停在了門口,緊接著唐譽起身,衝著門的方向過來。三人忽然捏一把汗,背景深厚的唐譽來勢洶洶,下一步會不會一拳將白洋摜在牆上?
嘩啦,一聲,落地窗的淺米色百葉窗緊閉,關上了觀察的通路。
陳小奇站了起來,全身心緊繃住。白哥真是職場運勢不順,遇上了這活閻王!
屋裡,白洋輕鬆地靠住門,百葉窗是他親手關上的,在唐譽朝他邁步那一刻,有些事注定不能讓彆人看出來。這時倒是出太陽了,多雲碾碎了光線,傾瀉在唐譽肩膀上,他幾步過來,睫毛尖都快要紮自己臉上。
隔著幾厘米,白洋再次看到了神奇的現象。
微型的丁達爾效應仿佛在那張臉上發生,光線從他濃密的睫毛間隙射出,要刺穿自己。辦公室將活火山搬到眼前,熱氣膨脹,高溫壓縮,將兩人的目光凝成固態。
“你他媽沒死在國外啊?”白洋的視線搖漾著。
對視中,視線裡仿佛有一隻蜘蛛在結網,交織難分。唐譽笑了笑:“知道你這麼恨我,我嘴都要笑裂了。一見麵就罵人啊……”
手臂撐在白洋的耳朵兩側,唐譽的手掌壓在門上,影子像柔軟的天鵝絨將白洋籠罩起來。背後的上好實木蔓延出無形的網,明目張膽地,朝著白洋的肩膀無限靠近。
“我可沒罵你。”白洋單手揪住他的領帶,好料子,觸摸過就知道和自己這條有差距。
他將領帶一圈圈往上卷,繞著自己的食指,一卷就卷到了領結的位置上,猛然一拽將人拽了個踉蹌。白洋咬著牙笑:“我真怕一不小心給你罵爽了。托你的福,這個組長我是當不上去了,該怎麼恭喜你呢,唐組長?”
唐譽的手擋了一下他的動作,領帶就這樣毫無防備被揪開了。“我要說……”
“彆給我說什麼,我不想聽你解釋。又不是大學生了,計較這個沒意思,不當就不當。”白洋鬆開手,插著兜,目光滑在他那身柔軟的衣服上,“你……”
兩人離得近,唐譽這樣一來,189的身高將白洋的187壓了一塊兒,鼻息敷在他耳後那片乾淨的皮膚上,像咖啡機加熱牛奶的霧氣,足夠濕熱,卻沒有一絲一毫的真正接觸。白洋停頓了幾秒,仿佛等著霧氣乾。
窗外的太陽終於滑過去,那些灑在唐譽身上的金粉兒順著他的站姿,也灑在了白洋的肩膀上,卻無法照入白洋的眼睛。而白洋眼鏡片上的光投射到唐譽的胸口,留下了一塊不可忽視的形狀。
呼吸之間,白洋嗬出一口氣:“你是不是延畢了?”
“看來白隊是在這裡過得不錯呢,混得風生水起。”唐譽的目光堪比眼鏡布,擦著他的鏡片。
白洋笑著偏了偏頭:“哪兒比得上您啊,一大早就來公司空降,公司那麼多人,就看你打扮得爭奇鬥豔站辦公室裡。”
“過獎,哪兒比得上你端坐辦公室,媚眼如絲的。”唐譽也不示弱,白洋是有這個本事的,“我在國外讀研,成天清湯寡水,你在國內倒是油光水滑,那麼多人都願意繞著你轉。”
白洋用左手的中指推眼鏡,右手將唐譽的領帶拽得更近:“你有什麼本事,上來就搶我的職位?”
“本事嘛……”唐譽緩緩地想,緩緩地說,“19歲憑臉拿下隔著空降大仇的白洋,戰績可查。這算麼?”
白洋冷笑一聲,將那條名貴的領帶輕而易舉團在掌心裡。“信不信我抽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