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衣(1 / 1)

嫵秋再次聞到那股好聞的熏香,這一次格外濃鬱。

方才還“誓死不從”,現在又說給就給。

撥開擋住視線的外衣,嫵秋看了容恪好幾眼。

目的達成,她沒多糾結。

此地人煙罕至,隻有他們兩個活人。

“我要更衣,麻煩公子背過身……”

她手上拿著繡著衡琨劍的弟子服,要更什麼衣不言而喻。

男子的衣裳豈能貼身穿上,於容恪而言這過於逾矩。

“披在身上即可。”

嫵秋會聽話才怪,她忍身上這件血汙的裡衣已經忍到極限,再多一秒都不會願意。

她當然知道於理不合,但那又怎樣。

“不要。”

容恪出言提醒已是仁至義儘,聞言不再多嘴,背過身去。

習武之人耳聰目明。

風聲、草木晃動聲,衣料摩擦產生的窸窸窣窣聲一齊在耳際縈繞。

白衣公子的麵上一片平靜。

身後的姑娘要求他:“幫我把鞋子拿過來……”

“姑娘換好衣裳了?”

“嗯。”

容恪轉過身。

他的身量本就比她大上許多,給的又是外衣,穿在她身上更加寬鬆。

腰間一條係帶堪堪固定住寬大的衣袍,頗有些不倫不類,好似小孩偷穿了大人的衣裳。

而換下來的裡衣就被她隨意丟在腳邊。

他“善意”地提醒:“你的腳已經好了。”

嫵秋回答的語氣更加理所當然:“要不是你對我太粗魯,我的鞋也不會掉。”

容恪自認對人不算嚴苛,但遇上嫵秋,哪怕隻相處了短短數日,他對她的評價基本是負麵的——

顛倒黑白,無理取鬨,任性妄為。

容恪不欲助長她的囂張氣焰,但拒絕的後果會很麻煩。

他更加不願被糾纏。

權衡之下,他邁開幾步將不遠處的繡鞋撿起遞給了她。

嫵秋穿好鞋站起來,打量了全身,入目一片雪白,陰晴不定的姑娘一臉不滿。

果然她開始作妖:“公子的陪罪隻是嘴上說說?”

她提起追蹤一事,容恪四兩撥千斤:“嫵秋姑娘要如何?”

嫵秋不假思索地回答:“送我一件嫁衣好了。”

容恪眸光一凝。

“姑娘確定?”

不論出於何種緣由,一個男人送一個女人嫁衣都是一件曖昧不清的事情。

哪怕身處江湖。

“當然。”

世人難免為繁文縟節所累,嫵秋好心道:“要是你未來的娘子介意,我可以嫁給你做媳婦。”

容恪莫名笑起,沒有因她的話產生一絲波動。

“無妨。”

“那小女子就靜候公子的嫁衣了。”

兩人一同回了胡府,期間先去了一趟屍官府邸,將簡長平的屍體送了過去。

雖然動機不同,但兩人想知道鬼臉人真實身份的目的是一致的。

到達胡府時天光大亮,胡府上下聚在正廳迎接他們。

甫一出現,眾人看見嫵秋的裝束皆是一愣。

怔愣過後,胡千海攜妻女跪倒在地,胡府的下人緊隨著跪下。

一時之間,站著的隻有嫵秋、容恪和曲無疚三人,場麵頗為壯觀。

曲無疚來不及問兩人發生了什麼事,見狀長大了嘴巴,下意識要將人扶起。

胡千海推開了他,神色嚴肅真誠:“恩公們幫忙找回了小女,就如同救了我與夫人的命啊!”

“如此深恩,請各位恩公受我一拜。”

說著便要磕頭。

嫵秋饒有興趣地看著眼前的一切,目光觸及同樣跪地的李溫年多停留了一會兒。

想必是收到胡靜好歸家的消息便來了胡府。

雖然太過沒用,但還算是一片真心。

容恪處變不驚地上前一步製止了胡千海的動作。

“胡老爺不必多禮,江湖人士行走世間匡扶正義本是應有之舉,若是我們受了這一禮,倒是違背了初衷。”

這番話言辭緩和,卻也合情合理地阻止了胡府眾人的跪拜大禮。

曲無疚趕緊將胡千海扶起,隨後退到師兄身後,非常有自知自明地將後續交給無所不能的容恪。

胡千海的感激之情顯然不摻一絲假意:“恩公們的大恩大德我胡千海沒齒難忘,來日若有用的到胡某的地方,胡某上刀山下火海絕不推辭半句,若有違誓,天打雷劈!”

容恪耐心又從容地聽完,即使一身裡衣也沒有減輕一絲莊重與沉穩之氣,反而平添幾分親和。

與人交談更是有禮有節,落落大方,不過須臾,便在三言兩語之間衝淡了氣氛的凝重與肅然,不由讓一向不通人際交往的曲無疚歎為觀止。

就連嫵秋也多看了幾眼。

趁著胡千海與容恪交談的間隙曲無疚悄眯眯地湊到嫵秋跟前。

他忍了又忍,最終沒有忍住:“仙女姑娘,你和師兄……”

嫵秋心神一動,眼珠一轉,眼睫垂下,笑意散去,看起來格外委屈與傷心。

出口的話更是哀怨:“你師兄他……”

話隻說了半截,讓人浮想聯翩。

曲無疚向來會腦補,在嫵秋的刻意誘導下意料之中會錯了意,大驚失色都不足以形容他的震驚:

“難道師兄對你……”

嫵秋什麼都沒說,但她欲言又止的表情又把什麼都說儘了。

曲無疚大為震撼,可潛意識告訴他師兄不是那樣的人。

“仙女姑娘想必是誤會了……”

頓時,嫵秋“傷心欲絕”地看他。

曲無疚不說話了。

甚至止不住地內疚。

心裡的那杆稱即刻失衡,徹底倒戈看起來尤為無辜可憐的仙女姑娘。

師兄真是太過分了!

兩人的對話一字不落地進入前方公子的耳朵,奈何要應付胡千海騰不出空來製止,隻能輕飄飄地看嫵秋一眼讓她收斂。

當然沒有用。

反而收到了嫵秋挑釁的笑。

他便收回視線懶得搭理。

在一旁攙扶著胡夫人的胡靜好插入了父親與恩公的對話。

除了溢於言表的感激之情,她溫婉的眉目間是揮之不去的憂慮。

“望公子救救我娘。”

胡夫人亦是希冀地看來,纏綿病榻數日,她一臉病容、形銷骨立,早已不複往日的端莊雍容,即使吃了解藥,氣色依舊沒有好轉。

而解藥也隻是暫時的。

如果一個月後沒有服下第二顆解藥,血消骨蝕的痛苦會再度來臨,屆時無藥可醫,隻能在莫大的痛苦中死去……

容恪他們三人是最大的希望。

昨日夜裡,容恪經手過那顆解藥,但隻是粗略看了一眼確認無毒之後便讓人送去給胡夫人,現下對胡夫人身中何毒並無頭緒。

把脈之後,才能判斷。

兩人移步至一旁坐下,絲帕搭在胡夫人的手腕處。

容恪落指探脈,很快,麵色微沉。

脈搏紊亂無力,跳動毫無章法,如此脈相據他所知是由一種奇毒所致——

香消客。

唯有修煉毒術的人才能練出這樣陰損的毒藥。

它有解藥。

但是,隻有會毒術的人才能製作。

簡長平已死,江湖中當然不止他一個在暗自修煉毒術,可通常他們都會隱於暗處,絕不會主動現身引人猜疑。

如此想來,胡夫人的死局已定。

一旁的人看不清他神情細微的變化,皆是信任地看著他。

倒讓容恪不好說出實情。

多少有幾分唏噓。

世間好物不堅牢,琉璃易碎彩雲散。

將將重聚,即刻分離。

容恪神色未變,以一貫溫和的語調說出實情:“胡夫人……”

青色瓷罐劃過空中對著白衣公子的腦袋砸去,被遊刃有餘地接過,反倒讓其他人嚇了一跳。

眾人尋著動靜看去,穿著寬大白色外袍的姑娘盈盈笑起,但她的眼裡隻倒映出一人身影。

目中無人總是令人討厭的,此刻,卻沒有人願意責怪她。

因為,她就像一個不諳世事、刁蠻任性的小姑娘,隻用稍稍隱藏,他人看不見她的惡意,便會輕易地對她寬容。

容恪並不在其列,他不計較是因為青色瓷罐裡,裝的是香消客的解藥。

她先一步找到簡長平,從其身上得到解藥自然而然。

不自然地是,她輕易地交出了解藥,而非借題發揮索要他物。

心下幾番思索,麵上不動聲色,他將瓷罐遞給胡夫人:“裡麵有五顆藥丸,按照一月一顆的劑量服用,半年後便無礙了。”

胡夫人大喜過望連連道謝,當然不會忽略拿出解藥的嫵秋,當即起身過來行謝禮。

嫵秋受了這一禮,但在胡夫人保養得當的雙手伸過來時側身避開。

胡夫人愣了一下,意識到眼前的姑娘不喜與人接觸,即刻退開。

瞧著那一身不合身的衣袍,胡夫人妥帖地問:“不知姑娘喜愛什麼樣式的衣裳?”

這一句算是問到嫵秋的心坎上,她脫口而出:“有嫁衣嗎?”

胡夫人是第一次見嫵秋,不知她一貫穿著嫁衣,聞言難免驚訝卻不多嘴。

不管是什麼樣的人家除非喜事都不會備著嫁衣,但既是恩人所喜,不出一個時辰此地成衣鋪裡所有的嫁衣都打包送至嫵秋眼前。

姑娘的眼角眉梢儘是喜色,毫不掩飾對胡夫人行事的滿意。

她喜歡有眼力見的人,尤其喜歡費心思討好她的人。

除了祁沿,胡夫人是唯一一個正中她下懷的人。

由她主動提及還“心不甘情不願”的容恪自然不算。

她挑了其中最為華麗繁複的一件,拒絕了胡府奴仆的幫助,換下了容恪的外衣。

沾染熏香的衣袍落入地麵,再好聞的氣味聞久了也會被厭煩。

雪白的足穿上鞋襪踩過乾淨的弟子服,美貌的姑娘望著銅鏡中不可方物的自己,露出狡黠又瑰麗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