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觀(1 / 1)

事實證明,這幾個月的常識培訓還是很有作用的。至少君臣三人端坐在大巴車上,並沒有被發動機的轟鳴聲嚇得就地彈射。等到大巴行駛,周圍的景色開始急速變幻,皇帝才僵硬地轉過頭去,透過玻璃觀看兩邊掠過的樹木。幸福村是本省生態保護典範,常常有城裡人開車來此處自駕遊。但對於皇帝來說,最值得關注的卻顯然不是什麼山水花鳥。

“……這馳道有多長?”等車拐過之後,他終於低聲發問。

“馳道?”穆祺愣了一愣,明白了皇帝的意思:“這不是馳道,這是公路。”

“公路?公路不是村裡的那些路嗎?”

“那是村頭的土公路,平整地麵後隨便用點水泥,能開老頭樂小貨車就行。”穆祺道:“這是省級公路,要走客運貨運的,當然要修得平整一些。”

說到此處,穆祺停了一停。他本來還想解釋,無論是村頭土公路還是省級公路,都與皇帝印象中的“馳道”有本質上的不同。大漢馳道是為天子車駕修建的道路,隻有皇帝與皇帝的欽差才有權使用;即使尊貴如衛太子及大長公主,貿然闖入也要惶恐謝罪,乃至埋下日後權力紛爭的隱患。但反之,設若衛太子闖進了現在的高速公路,那他最多也就是罰款扣分治安拘留而已——如果他能活著走下來的話。

顯然,當著外人的麵蛐蛐這種話題還是太勁爆了,一個搞不好就會將當事人刺激得就地爆炸。穆祺遲疑片刻,並未開口,而武帝的誤解也就順理成章地延續了下去。他眺望窗外寬闊平坦的公路,再次問出了那個最關心的問題:

“這條‘公路’有多長?”

“這隻是省道的一條支線。如果算上主乾道,應該有八百多公裡吧。”

武帝不再說話了,顯然是在心中默默計算七百多公裡的長度。而隨著計算結果的明晰,他臉色亦漸漸變化,乃至於詭異莫名起來。

還是那句話,人根本不能想象自己根本不理解的事物。對於皇帝來說,現在他屁股下乘坐的大巴車固然玄奇奧妙,但正因為太玄奇太奧秘太超乎常識,卻反而沒有實感。但“馳道”可就不同了——皇帝是組織人修建過馳道的,當然知道這玩意兒驚人的物力消耗,以及修建之後同樣驚人的效果。彆的不說,如果將八百多公裡折算為他熟悉的單位,那基本等於從關中一路修馳道修到匈奴的焉支山,那個效用……

——怪不得那“郵政係統”能將觸須伸到國土的每一個角落呢。

皇帝慢慢眨了眨眼。

世界上的事情總是眼見為實,見得越多明白的也就越多。比如現在皇帝望著蜿蜒扭曲,隨山勢蔓延至天際的平直道路,大概就有點明白書本上相當之抽象的“生產力”是什麼意思了。

這是他在幸福村很難體驗到的感受。沒錯,幸福村的確處處都展現出了物質上的豐沛與充足,但僅僅隻是小範圍的豐衣足食,其實也不算什麼。畢竟文景之治民生殷富,在人地矛盾尚未極端惡化的時候,農耕文明的小日子其實還相當過得;武帝年輕時見識過關中沃野家給人足的場景,所以一直以為,這個所謂“現代世界”的豐饒充沛,不過是打造了更多、更大、更好的“關中沃野”罷了——非常了不起,非常高明,但也僅此而已了。

但現在親眼目睹的千裡馳道就不一樣了。作為好大喜功同樣折騰大規模奇觀的君主,武帝可太清楚修一條寬闊大道的修耗了。漠北之戰轉運萬裡,糧食飼料輸送到前線的損耗就高達三分之二。為了減少損耗支撐後勤,朝廷在雲中及河西修建道路,僅僅勞役的開支就抽走了文景之治七十餘年的積蓄,所謂“上下為之一空”——皇帝的內庫被榨乾了,朝廷的國庫被榨乾了,諸侯王被酌金案榨乾了,豪商被酷吏榨乾了——強悍的國家機器是真正當掉了所有人的底褲,才勉強支付起戰爭的開銷。

所以孫武老祖宗說得不錯,一個壯勞力在家耕作一年隻要一石糧,但要調動他千裡迢迢服勞役,那光吃喝的消耗就在十石糧以上。大漢的肥沃土地可以支撐上千萬人男耕女織過舒服的小日子,但隻要上麵搞的動作稍微一大,那就隻有抵押最後的底褲——至於什麼上千裡的寬闊“馳道”……唉,武帝在位時要是有這麼瘋,那他下地府後都隻能和胡亥湊一桌。

所以,這大概就是“現代世界”的本質不同了。兩千年前能豐衣足食,是仰仗著豐富自然資源、仰仗著風調雨順、仰仗著數十年修養生息所勉強維持的一點虛無幻象,稍有風吹草動就會破滅;而兩千年後的豐衣足食,則隻是豐沛生產力外溢後的順手為之——這個世界將百分之九十九的力量都消耗在奇觀、武器或者彆的什麼奇奇怪怪的玩意兒上了,但隻需要剩餘的百分之一,也可以輕易地滿足衣食住行。

……他們需要竭儘全力,才能勉強望到彆人的毫不費力,這怎麼又不算是一種巨大差距呢?

皇帝非常敏銳地察覺到了這一點,所以隱約有些悵然若失。他其實也知道千年後必然是滄海桑田,但親眼見證世事的變遷,仍有不可解釋的迷惘。

這樣的情緒縈繞心間,以至於皇帝都罕見的保持了沉默,沒有再對沿途的景色做什麼評價。隨侍身邊的長平侯極為敏感,意識到情況後隨之默然,絕不多言多語;坐在後麵的冠軍侯本來又是個寡言少泄的性子,所以一路上居然都安靜如雞,搞得穆祺很有些尷尬。

不過,在大巴車開了一個半小時之後,冠軍侯低聲發問了:

“穆先生,這種‘汽車’能夠跑多久?”

“這是油電混動的。”穆祺道:“如果加滿油充滿電,一口氣開個一天一夜,應該都不是問題。”

“油電混動?”

“就是用汽油和電力發動的。汽油是什麼知道吧?還有車頂的那些板子——那是太陽能板,平時展開後借助陽光發電,也可以補充損耗。”

霍去病稍稍點頭,顯然是在默默回想他這幾個月的常識課內容。等大概理解了穆祺的意思後,他轉頭環視四麵,神色相當專注。

穆祺有些好奇:“將軍在看什麼?”

“我在看車窗。”霍去病道:“我想,如果將車身換成厚鐵板,車窗再縮小一些,那麼前麵負責駕駛,後排就可以安置一些弓弩手四麵放箭,那個效果……”

“——啊?”

·

十點四十五分,大巴車在農業基地外停了下來。三人魚貫下車,被引入正門。

現在剛剛開學,到基地參觀的學生數量很少,基地的客服很快就幫他們安排好了時間。但接待處檢查過他們的預約,仍然有點吃驚:

“你們要去參觀水稻試驗田?”

穆祺道:“是的。”

接待人員不再說話了,心裡依舊詫異。農業基地都已經開放遊玩了,當然不存在什麼過於先進不便展示的技術。但遊客們來玩多半也就是找個樂子,看的基本都是花卉園蔬果園嫁接實驗等等比較花裡胡哨的項目,沒幾個看水稻小麥的——更彆說還是專程包車來。

當然,顧客的愛好也輪不到他們多嘴。工作人員檢查完票據,將旅遊指南遞給了幾位。為首的穆祺接過指南,在小冊子封麵挨個寫名字(真奇怪,他居然用繁體和簡體連寫了兩遍),寫好後一一遞給後麵的三個男子,再三叮囑他們拿好,其言辭之不厭其煩,說難——說難聽些——簡直和教導幼兒園的小學生差不多

三個男子收好手冊,隨後抬頭仰望,繼續聚精會神的盯著懸在天花板的一個瓜皮燈籠——那是實驗基地特地用甜瓜嫁接冬瓜後培育出的巨大瓜類,掏乾防腐再塞入電蠟燭做裝飾,既有光影的效果又有甜瓜的清香,是大名鼎鼎的網紅景點。但這三人看得目不轉睛,聚精會神,卻顯然不是在欣賞燈影效果。

接待處雜音不多,工作人員能隱約聽到中間的男人在說話:

“……上林苑也沒有這樣的瓜。”

旁邊的人似乎在低聲解釋,但中間的男人斷然搖頭:

“不是水土的緣故。這東西都能塞下一個活人了,大概天外異種,也不過如此。就是當初的方士——”

他忽然不說話了,表情變得相當之微妙。簽好字的穆祺則咳嗽一聲,施施然轉身。他無視了那一點微妙而尷尬的氣氛,一本一本地遞過指南,帶著幾人離開接待處,穿過長廊走進正廳。

正廳兩麵擺放著各種稀奇水果,有的僅僅用作觀賞,有的則可以隨意食用。而劉先生左右觀望,大有目不暇接之感——自穿越以來,武帝在飲食上最大最廣泛的愛好,就是品嘗各種瓜果,畢竟當年為了一點乾巴瘦小的野生荔枝,上林苑光移植培育的費用就不下千金;現在甜美果實隨處可得,當然大得皇帝歡心。但現在,他的目光在長廊上環繞了一圈,嘴角卻忽然抽動了。

他望著的是一盤高高壘起的青棗,表皮光潤,清香沁人,一看即知可口多汁;但可口與否並不是關鍵,關鍵在它的大小。多次選育雜交之中,這種新型棗子已經近似於成年人的拳頭,幾乎可以與蘋果相比。而這個體型,又恰恰戳中了皇帝的某種痛處。

“哎呀。”他聽到穆祺輕輕說:“我記得劉先生是最喜歡吃棗子的,要不要嘗一嘗?”

劉先生的臉抽得更厲害了。他為什麼最喜歡吃棗子?——因為在漢代方術的秘訣裡,常吃棗子是可以成仙的!

當然,僅僅迷信方術大吃棗子其實也沒有什麼,要命的是當年方士李少君入宮忽悠顯貴,就宣稱自己在東海遇見了仙人安期生,見到仙人吃的棗子巨大如瓜;而皇帝居然被這樣的話騙得團團亂轉,真撥經費給方士到海外找神仙——這樣的舉止當年還不覺得有什麼,現在稍稍回想,真是尷尬得連腳趾都要摳得邦緊。

什麼叫做可以上曆史書的社死啊?

毫無疑問,穆祺輕描淡寫點這一句,就是在暗戳戳的陰陽怪氣,就是在回敬這幾個月皇帝私底下的小動作。武帝尷尬而又不快,目光不覺淩厲。但穆祺神色自若,略無變動。

顯然,這個話題再撕扯下去,隻會對皇帝更加不利。而且以往日的表現的性情來看,要是真把穆祺惹毛了,這人搞不好還會花上一筆給這棗子冠名,就叫“安期生棗”,保證劉先生在死後兩千年還能轉著圈的丟人。

一念及此,劉先生也隻能忍耐了:

“你要帶我們看的到底是什麼?麻煩動作快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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