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剛剛接手以武皇帝為首、衛霍扈從的大漢地府旅行團時,一切其實都還非常正常。雖然有地府的強力保證,初來乍到的大漢天團依舊保持了應有的謹慎,開始幾個星期裡漢武帝與衛青霍去病等閉門不出,隻是縮在家裡觀摩現代生活的常識,孤寂冷漠而遺世獨立,除了吃飯睡覺以外,幾乎再沒有半點動靜。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係之舟。在地府中沉寂了千年的魂魄,儼然已經進化到了無欲無求的地步。
這種千年孤魂遠隔塵世的做派,倒搞得做東道主的穆祺相當尷尬。地府將皇帝的魂魄送到現代,原本是想借助先進生產力的震懾來改造改造他們封建保守的大腦。但老古董縮在家裡一步不出,再牛皮的生產力也無可奈何,改造的前景相當之渺茫。所以穆祺絞儘腦汁,終於勸得皇帝邁出大門,實踐他這幾個星期以來學到的那點常識——比如嘗試著一個人到小賣部去買點零食。
在穆祺原本的設想中,應該先以生產力的差距降維打擊,而後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不愁不能勸服;他為此精心籌備,還按這個思路做了極為詳儘的規劃。但事實最終的發展,卻與他的預料有了小小的偏差。皇帝倒的確在外麵受了震動,以至於回來之後神色凝重,劈頭發問:
“你們這裡有人要謀大逆?”
穆祺:“……什麼?”
“有人正在預備謀反。”皇帝重複道:“朕走到你說的‘小賣部’附近,看到有一群穿白大褂的在發藥水,發米麵,街上排了長龍。”
穆祺……穆祺嘴唇在艱難蠕動。他常年在直播網站內卷,對附近的情況倒不是很清楚,但如果隻聽這個描述……
“那應該是社區醫院在做免費體檢。”他乾巴巴地說:“上下半年各一次,持身份證就可以檢查……請陛下不要疑神疑鬼。”
“體檢。”皇帝道:“既然隻是體檢,為什麼要發米發麵,還要發藥水?”
“那應該是吸引老年人來體檢的禮物。”穆祺道:“很多老年人不願意排長隊,如果能夠發一點米、油、麵,大家的熱情就會高得多。”
“喔。”皇帝輕描淡寫道:“原來是白送的‘禮物’啊。”
這一句話不輕不重,甚至略帶調侃;但正是這若有似無的調侃中,卻隱約體現了皇帝的態度——在地府蹲了兩千年的劉先生可能並不懂現代世界的高科技;但作為威重令行、縱橫一生的政治生物,卻沒有人能比他更懂權力的邏輯:
白送藥水,倒貼米、麵、油?幾千年來聚眾造反,起步都是靠施符水送糧米拉攏的人心!
施符水、送糧米=預備謀逆,在地府漫長的歲月中,這個等式屢屢得證,幾乎已經是不證自明的公理;隻要聞倒開頭的一丁點味道,就能迅速勾勒出後續聚眾反叛衝州撞府、蒼天已死黃天當立的一整個流程。所以皇帝看了一眼猶自愕然的穆祺,神色中幾乎多了憐憫——顯然,在他看來,這個負責在陽間接待的小年輕心倒是好的,但人也實在是太簡單、太單純、太天真了,以至於驚天大變的信號已經縈繞四麵,居然還懵懂不知所措。
簡單、單純、天真的穆祺:…………
如果說在時空管理局的漫長實踐中穆祺學會了什麼,那大概就是不要隨便糾正他人的三觀。所以他沉默片刻,沒有嘗試扭轉皇帝有關謀逆叛亂的認知,乾脆換了個話題:
“陛下在小賣部買了些什麼?”
“一瓶‘牛奶’,似乎叫什麼‘旺旺’。”
穆祺喔了一聲,倒並不感覺有什麼驚異。在飽受各種聲色引誘的現代人眼裡,這種甜膩的飲料已經算不得什麼稀奇了。但古人——尤其是兩千年前的古人——顯然還沒有經受過現代食品工業科技與狠活的毒打;考慮到大漢宮廷的甜味劑尚且隻能依靠蜂蜜及南方上供的野生甘蔗,那麼皇帝被精心調配的糖分與脂肪所俘虜,其實也不是什麼難以理解的事情。
好吧,皇帝喝旺旺牛奶可能確實有點奇怪,但畢竟……
“陛下能讓我看看小票嗎?”
先前龜縮在家裡培訓了幾個星期,皇帝對購物流程還是比較熟悉的,知道要索取小票方便什麼“售後服務”,所以從口袋中摸了一摸,遞過去一張長長的清單。
穆祺伸手接過,抬頭就看到了消費總額:
【共計一千五百元】
穆祺:?!!
一瓶旺旺牛奶要這麼多?
這顯然不可能,清單隨後附列了購物數量:
【旺旺牛奶,一百一十五瓶】
他瞪大了眼:“陛下買這麼多牛奶做什麼?”
“分給等待那什麼‘體檢’的老者。”皇帝淡淡道:“不少人都帶了孩子來排隊,朕就多買了些賜給他們。”
穆祺頗為茫然:“……陛下為什麼要這麼做?”
“朕不可以這麼做嗎?”皇帝反問道:“那些穿白大褂的人可以發米發麵,朕就不可以發幾瓶牛乳了?難道還有何忌諱不成?”
“倒不是有什麼忌諱……”
這肯定不是什麼“忌諱”,但平白無故的白送飲料的確很難讓人理解,更不用說還生拉硬拽,非要和體檢發油發麵的福利掰扯在一起……
穆祺忽地打了個寒顫。
——等等,剛剛皇帝話裡話外,反複影射,似乎都在暗示體檢中心發麵發油,是在“拉攏人心”、“圖謀不軌”;這個邏輯是否真實姑且不論,但如果以此邏輯推斷,那皇帝現在免費散發牛奶,又是有什麼用意?
他臉變綠了:
“陛下想乾什麼?”
皇帝隨意瞥了他一眼,再沒有回話。
·
接下來的幾周裡,皇帝多次外出,擺脫了地府沉悶幾千年的鬱氣,適應了新時代的生活。在過往的陰影被一掃而光之後,老劉家曆代祖宗根深蒂固的本性也暴露出來了——喜愛美食,喜愛衣服,喜愛各種花裡胡哨的玩意兒;顯然,這個光怪陸離的現代世界的確比少府、比桑弘羊、比所有的佞臣都更能滿足皇帝的一切需求;所以,隨之到來的,就是每個月瘋狂上漲的賬單。
當然,要說武帝有多麼奢侈,那其實也不至於。他在現代待了幾個月,每天定時出門,定時逛街最喜歡的居然不是什麼琴棋書畫高級料理,而是最純粹、最刺激的生活方式——每天早上是旺旺牛奶,中午可樂炸雞,餐後荔枝芒果,晚飯再輪番安排麻辣燙、火鍋或者燒烤,中間偶爾還要拿零食溜溜縫——胡吃海喝,儘情享受,健康不健康先放一邊,爽是肯定爽到爆的。
歸根到底,人類就是由糖分油脂和熱量所驅動的生物。在皇位上鐘鳴鼎食四十餘年,武帝早就對高級餐飲的那套虛頭巴腦徹底脫敏了;在地府苦苦掙紮幾千年後,現在能打動他的,隻有最純粹的刺激:工業化提取的鮮味物質、人工選育的高含糖量水果、凝聚化學家辛勤努力的海克斯科技。總而言之,垃圾食品。
食品工業的流水產物相當廉價,按原本的預算當然消耗得起。但要命的是,皇帝居然延續了先前的做派,炸雞燒烤各色飲料一買就是一箱,每次消費幾乎都要將周圍的零食店小賣部清理一空,為附近的經濟創造了取之不竭的來源;而這樣匪夷所思的開銷,用途也一直非常之簡單粗暴——
“我鬥膽詢問陛下。”穆祺深深吸一口氣,翻開了那份長到可怕的清單:“請問陛下買了整整兩箱寶寶奶昔,到底是要做什麼?容我提醒陛下一句,過多的甜食是不健康的……”
“朕當然不會獨享,這是賞人的。”皇帝盤坐不動:“附近的幼童都喜歡吃這些甜點,隻要賞賜給他們足夠的……‘奶昔’,他們就能乖乖呆在家裡,不會攪擾到他們的哥哥姐姐,給年輕人騰出空閒來。”
——果然又是“賞賜”!幾個月以來皇帝的花費都是這樣,百分之一可能用在享受現代生活的衣食住行,百分之九十九則都消耗在無窮無儘的賞賜上。上上個月皇帝給全村老頭老太賞賜雞蛋、賞賜牛奶;上個月給附近的小攤販賞賜西瓜冰點,這個月就給小孩子賞賜寶寶奶昔。手筆恢弘、氣魄廣大,除了預算即將爆表之外,真是充分展現出了上國君主的氣度。
不過,氣度不氣度還在其次,最為令穆祺緊張的,卻是武帝曆次犒賞中顯露的痕跡。如果說先前賞賜老者商賈,還可以解釋成聖天子慷慨的天性使然,那麼特意拉攏年輕單純的小孩子,還要為“哥哥姐姐”們騰出時間,那用意簡直就是掩蓋不住了。
什麼“哥哥姐姐”?能沒日沒夜混日子的年輕人基本都是些鬼火少年,靠著啃老混吃等死,唯一的愛好就是惹是生非。而據穆祺所知,在皇帝幾次大手筆的普遍賞賜之後,這些褲兜裡沒有半個子的鬼火黃毛就已經被聖主金錢攻勢折服得五體投地,大有俯首聽命之相了。
……再仔細想想,這所謂的“鬼火少年”,不就是大漢鼎鼎大名之“五陵輕薄兒”、“長安惡少年”、“關中遊俠”嗎?
一個手腕高明的政治人物,處心積慮放下身段,小心拉攏一群荷爾蒙爆表的惡少年……考慮到漢高祖的成功經驗,你猜他是想乾什麼?
穆祺的牙齒咬緊了:
“‘給年輕人騰出’——陛下要找那些年輕人做什麼?”
“訓練。”武帝也不瞞著自己的東道主,大概是覺得對方招待得很不錯,所以他也願意透露一點機密:“我讓去病從年近弱冠的少年裡挑了一些苗子,先練一練體能和隊列,徐圖將來。”
穆祺的牙咬得更緊了:“我再次提醒陛下,現在不是兩千年前,有的經驗不能生搬硬套……”
這幾個月來他已經與武帝重複了不下十次,反複向他解釋,體檢中心發油發麵是日常慣例而絕非謀逆,不要刻舟求劍搞一些抽象操作。但顯然,這樣頻繁的提醒並無效果,皇帝的世界觀已經是根深蒂固,聽到提醒後隻是微微一笑,臉上是某種居高臨下、平靜高遠的悲憫——他輕輕搖頭,隻投過一個顏色,就仿佛是在憐憫穆祺的愚蠢、單純、天真,根本不知世事的厚重。
……唉,也隻有自己辛苦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