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幾位當事人而言,高橋恒一的行為不可被原諒,但比起情理,司法終究是更講究行為和證據。
擾亂警方辦案、跟蹤尾隨市民……以上這些,在證據不足的情況下都無法被定性為犯罪。
至於發生在巷道裡、互相都以奪取性命為最終目的的戰鬥——
在受害人險些反殺對方的前提下,他們不僅沒辦法拿出來充當證據,還要在警察麵前解釋清楚自己出現在這裡的原因。
“所以……隻是誤會?”
“是的。而且您看,我們這邊都是孱弱無力的未成年。雖然不知道這個大叔怎麼把自己變成了這副樣子……但怎麼想都不會是我們做的吧?”
江戶川柯南垂頭前後踮腳,毛利蘭不自在地抱起雙臂,唯獨十幾分鐘前一副女戰神模樣的竹下花衣本人,漂亮的臉上寫滿了真實的無辜。
那因被質問而露出的迷茫,看得問話的警察覺得自己才是罪大惡極。
他最後還是象征性批評了幾句——重點集中在女孩子要小心避開那些偏僻的巷子、更不要魯莽地獨自麵對危險人物。
躺在地上、先是被竹下花衣徒手回擊的鋼筋衝擊力震暈腦袋、然後又被小蘭踢折了骨頭的“危險人物”高橋恒一本人:“……”
他覺得自己的病情加重了,可能是受到了一點內傷。
警官說完也覺得自己有失偏頗,尷尬地一壓帽子,帶著動彈不得的高橋恒一往醫院走了。剩下的幾人站在原地,默默注視警車絕塵而去的背影。
小蘭有些迷茫:“就這麼結束了?”
江戶川柯南沉默地點頭。
他對這個結果早有預料,因此連情緒波動都很匱乏。而竹下花衣雖然麵露不愉,卻也沒有將不滿付諸行動的樣子。
這就是社會,每個人都要學會妥協。況且相比處理高橋恒一,竹下花衣還有更重要的事情。
“因為工作原因,我會離開東京一段時間……在這期間,我希望你們幫我照應一下螢。隻需要提供住處,每周記錄他的身體數據。食物和其他的用品他能自己處理,而我會付相應的報酬。”
竹下花衣說著,從口袋裡拿出一個鼓鼓囊囊的錢包,鄭重其事交到毛利蘭手裡:“——這是定金。”
小蘭眨了眨眼,幾乎已經預見到毛利小五郎抓狂的表情。
從暫住在自己家的江戶川柯南、到被博士領養的灰原哀,以及因為他們而常常上門的少年偵探團——毛利小五郎已經不止一次吐槽自己的領域被小孩侵占。
他過去當警察、現在做偵探,工作環境所限,遇到的小孩簡直一個比一個熊。常年累月的折磨積攢下來,毛利本人實在很難對小鬼產生什麼好感。
但有報酬的話,爸爸應該也會樂意的吧?毛利蘭想。
……至於這報酬,倒也不一定要用金錢來抵消。
小蘭爽快地應了,卻把那錢包又推回到竹下花衣手中。她溫溫柔柔、語氣真誠地說道:“不用的,爸爸很喜歡小孩子。”
江戶川柯南:“……”真的假的?
他決定忽略這句話,抬頭看向竹下花衣:“竹下螢現在在哪?”
男孩的口吻過分直白,但竹下花衣看起來並沒有什麼不滿。她將錢包收了起來,對毛利蘭露出柔和的淺笑,然後隨口敷衍柯南:“我不知道。”
江戶川柯南愣住:“啊???”
因為他你差點動手殺人,又提前安排未來的去向,結果現在卻說——你不知道他在哪?
柯南匪夷所思,幾乎覺得竹下花衣是在說笑了。
仗著隻有自己能看見麵板,而知曉真相的另一名當事人也被送進醫院,竹下花衣說得理直氣也壯:“之前我還沒解決身上的麻煩,當然不能去找他。”
似乎也有幾分道理。柯南點頭:“那現在呢?”
“雖然我不知道他在哪,也沒有他的聯絡方式。但……”
竹下花衣抬頭,目光遙遙望向了東方。披肩短發被風吹動,露出一點素白的耳朵和脖頸。
“——我猜他會在那裡。”
***
這是一片過於寬廣的竹林。
在被竹下花衣引來前,江戶川柯南甚至不知道米花町還有這樣未被開發的區域。雜草叢生,一束淺淺的溪水蜿蜒向深處爬行,竹枝肆意生長,將整片區域都晾下了一片陰涼。
有風穿過林間縫隙,激起一片清甜的植物氣息,帶來了令人心曠神怡的舒爽。泥土被潮濕的草葉覆蓋,水珠浸潤了路過其中的鞋底的邊緣。
柯南緊緊牽著毛利蘭的手,小心翼翼地跟隨在竹下花衣身後。
在這糟糕的路況中,她卻幾乎如履平地,仿佛將這裡的每一處土地都銘記於心、行走時幾乎不假思索。
竹下花衣表情悠遠、靜謐而虔誠,目光遙遙地平視遠方。不像是尋路,更像一種朝聖。
這樣大約走了十來分鐘,好像愛麗絲突然掉進了兔子洞,柯南感受到周圍光線驟然減縮,龐大陰影隨之籠落了下來。
他茫然抬頭。
……直到脖子裡傳來骨骼嘎吱嘎吱的聲響,他才越過那片單調的黑,看到了遠在那黑暗之上的深紅色漆木,以及被笠木所囚固的、壓彎了的竹節。
“欸……?”
柯南回頭,又往前看,然後再次回頭。來回反複幾次,終於確定了那不是自己的幻覺。
這片看起來無人的山區,綠竹遍布其中,卻唯獨空出一片區域,仿佛是特意避開了旁人的領土。而在這未知存在的領土內,不知何人修建了一個格外龐大、又極端隱蔽的神社。
那支柱比竹更高,使鳥居錯落在葉裡,而屋簷壓下了枝頂。他們亦被蒙蔽了感官,直到自身步入其中、光也被徹底地吞沒,才終於有所察覺。
——自然之景被人造的神所收容。
竹下花衣微微欠身,跨過神社門前的台階。柯南和小蘭也連忙跟上。
過於高大的建築,讓室內也如外界一樣空曠。平地裡錯落著幾株未長成的綠竹,尚未夠到房頂,因此還能挺拔地立著,顯出更自由的勃勃生機,隻偶然被風揮弄掉下一片葉來。
一隻蒼白的手接住了飄落的竹葉。
淡色陰影下,白發少年微微偏過了頭。
好像是隻存在於電影中的某個鏡頭,他放下手、起身,衣擺被枝葉微微勾起、垂落。袖尾的淡青竹枝紋路滑過少年的麵龐,被映入金色的瞳中,他整個人也自陰影邁入了光亮。
饒是審美簡單、隻會關注推理作品的柯南,也被這一幕擊中了一下。
似乎進行了某種無聲的交流,竹下螢與竹下花衣對視幾秒,又自然而然地分開。少年越過柯南的腦袋,直直望向了站在門口的毛利蘭。
柯南隱約有種自己被排擠了的錯覺。
被這樣的目光所注視,小蘭明顯慌張了起來。
她從未接觸過這樣的孩子。既脆弱又強大,仿佛有無形的線在兩人之間劃分了涇渭分明的界域,他們駐足於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而她正目睹另一邊盛景的坍塌。
她被那隱含其間的絢麗與危險震懾,訥訥說不出話來。
柯南連忙站出來,試圖用身體阻擋竹下螢的目光——當然沒擋住。他滑稽的動作吸引了少年的注意力,這也算是一種曲線救國。
竹下螢平靜喊他:“江戶川。”
竹下花衣走到小蘭身邊,握住少女的手介紹道:“她是毛利蘭。”
竹下螢平靜喊道:“蘭。”
江戶川柯南:“???叫小蘭姐姐!”
“才剛見麵就叫上蘭,怎麼對我就是江戶川——”
“……柯南。”竹下螢打斷了他。
他扶著身邊的竹,將袖上的塵土和碎葉抖落,朝著柯南他們走來。
少年與常人迥異的白發微揚,素色衣擺隨著動作輕輕晃動,淺色瞳孔展示所有寡淡的情緒,整個人都是淡色的。如朦朧淺霧,如邁下聖壇、步入人間的神子,整個人幾乎要融化沒入光裡。
他走到幾人身邊,抬頭用一種過於專注的視線凝視著竹下花衣。在這個時候,他看起來又隻是個普通的、形貌昳麗的少年了。
竹下螢問:“沒有受傷?”
竹下花衣搖頭:“隻是輕微受損。”
“刀呢?”
“見……你之前,我把它鎖了起來。”
“高橋恒一?”
“被送進了醫院。”
“……”
江戶川柯南越聽越覺得不對勁,怎麼都覺得這不是姐弟之間應有的對話。他正糾結著,看見竹下螢微微皺眉,帶點困惑地詢問:“醫院?……不應該是警局嗎?”
竹下花衣連忙解釋:“高橋恒一還沒死,暫時用不上法醫屍檢。”
柯南大受震撼:你們在說什麼東西?
在懷疑升起之前,竹下螢帶著淡淡笑意先一步開口:“所以,你克製住了自己。”
他仿佛已經知曉一切的始末細節,不曾猶豫直接便望向了毛利蘭。
好像神明突然墜落人間、又好像人之子被供奉上坐了神位,這一刻,在那固定弧度的微笑之中,屬於“人”的特質突然變得醒目和鮮活。
“謝謝你,蘭。”
——仿佛他才是竹下花衣的兄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