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晚上十點多了,陳燈還伏在書桌前學習。媽媽走進房間,坐在床沿。
每晚睡覺前,媽媽總要到陳燈的房間小坐一會,什麼話也不說,隻是安靜地看著陳燈學習。她心疼女兒夜以繼日的辛苦。
陳燈常常假裝看書,然後調皮地猛然回頭看、逗媽媽玩。她回頭時,媽媽又會若無其事地移開目光,看向彆處。
今晚,相同的劇情上演,陳燈回頭後,媽媽眨眨眼睛,看向空無一物的牆壁。陳燈坐到媽媽身邊,挽住她的手臂撒嬌問道:“親愛的老媽,你為什麼那麼喜歡偷看我呢?”
媽媽瞅她一眼,說:“誰願意看你?我才不看你。”
陳燈說:“哼哼,口是心非。明明巴不得時時刻刻都看著我。”
媽媽假裝不以為意,眼神繼續移開,陳燈便追著追著地去看媽媽的眼睛。
這時,陳燈放在桌上的手機突然震動,應該是有人打來電話。陳燈放開媽媽的手臂。
是騷擾電話,陳燈直接掛斷了。
不知情的媽媽問:“是他打來的?”
“他?”陳燈一聽,便知道媽媽說的是阮瀟臨。她噘著嘴搖搖頭,說:“不是,他才不會給我打電話呢。看吧。騷擾電話,這些人也太煩了。”她把手機遞給媽媽看。
媽媽隨意瞥了一眼,又把目光移回陳燈臉上,問:“他從來不給你打電話?”
平日,陳燈是很少跟媽媽談論阮瀟臨的。今天因這個電話誤打誤撞,陳燈覺得這也是個機會能為阮瀟臨說句好話,為他樹立一個好的形象。
陳燈說:“對啊,都是我打給他。”
這樣一說,媽媽應該不會再覺得阮瀟臨打擾她學習了吧?
可媽媽接下來的話卻完全出乎陳燈意料。
媽媽說:“你知道我聽你這麼說,我有多心疼嗎?”
陳燈愣了一下。心疼?心疼什麼?不過她立刻明白了。媽媽會錯意了。
她剛剛那樣說是想讓媽媽不要擔心,是想告訴媽媽阮瀟臨並非會影響她學習的人。可那些話到媽媽耳朵裡就變成了“我的女兒好委屈,她那麼喜歡那個人,那個人卻連電話也不給她打。”
陳燈坐回媽媽身邊,再次挽著媽媽的手臂安慰她,說:“這有什麼好心疼的呀。他是擔心打擾我才不給我打電話的,你應該覺得高興才對嘛。他在為我著想誒。他是那麼好的一個人。不然的話,難道你希望他天天打電話影響我嗎?”
媽媽不說話,隻是斜瞅著女兒,眼睛、神情都帶著些許疼惜。她心裡的感受並沒有因陳燈的解釋而有所改變。
陳燈看懂了媽媽的眼神、媽媽的神情。那一瞬間,她對母愛有了更深一層的理解,並為此覺得感動——媽媽不希望女兒的成績因所謂的早戀而下降,可她更不希望女兒在一段感情裡是卑微的、委屈的。
愛一個人總會不自覺地心疼她/他吧,像媽媽心疼陳燈,像陳燈心疼阮瀟臨。
褚青青是一個合格的“間諜”,又向陳燈遞來情報。
周日傍晚,陳燈提早到教室看書、準備上晚自習。衣服口袋裡的手機震動,她掏出來一看,是褚青青發來的信息。
“你的阮瀟臨又在教室門口坐了很久。”
還附帶了一張照片。是褚青青躲在樓梯口偷拍的。照片裡,阮瀟臨獨自坐在長凳上,目視前方,側影顯得孤單寥落。
陳燈給阮瀟臨發去信息,問道:“阮瀟臨,你現在在乾嘛呀?”
阮瀟臨很快回複了,說:“在看夕陽。”
陳燈也抬起頭望向窗外,看到天邊美麗的夕陽。
陳燈說:“你真的很喜歡看夕陽誒。”
阮瀟臨說:“嗯,因為很美。”
陳燈想起阮瀟臨曾對她說“我覺得最浪漫的事情就是和喜歡的人一起並肩看夕陽”。那時,陳燈隻覺得看夕陽是一件很浪漫的事情。
可是,假期裡,唐春秋推薦她看了一本叫做《小王子》的書。
裡麵有一句話是這麼寫的:
“‘有一天’,你說,‘我看了四十三次日落!’
過了一會兒,你又說:‘你知道,悲傷的人會愛上日落的。’
‘那麼你是很悲傷了?’我問,‘看了四十三次日落的那天?’
小王子沒有回答我。”
從此以後,陳燈心裡便深深烙上了“悲傷的人會愛上日落”的烙印。
阮瀟臨是那麼、那麼地喜歡看日落,他的心裡一定時常覺得悲傷吧。唐春秋跟她說,有些人的悲傷隻是一時的情緒,哭一場或者要求得到滿足之後,悲傷就會消失。而有些人的悲傷是因為特彆的遭遇、會因為年深日久的壓抑而長在他的心上,成為他的底色。
陳燈問:“阮瀟臨,你總是這樣一個人看夕陽嗎?”
阮瀟臨說:“嗯。”
陳燈問:“一個人看不會覺得很孤獨嗎?”
阮瀟臨說:“或許正是因為孤獨才會一個人看。”
陳燈理了理這其中的因果關係,理解了。她問:“ 你經常覺得孤獨嗎?”
阮瀟臨說:“孤獨本就是人生的一種常態。”
這句話,陳燈還不懂。孤獨,在她看來是很不好的東西,不好的東西怎麼能成為人生的常態呢。
陳燈是一個不喜歡麻煩累贅的人,所以她總喜歡一個人做很多事情,比如一個人吃飯、一個人上廁所、一個人走路去二中找阮瀟臨、一個人座不需要同桌,還有很多很多其他事情,她都喜歡獨立完成。她的心裡總是充實的、充溢著快樂的,所以當她獨自一人的時候她從不覺得孤單,不知孤獨為何物。但同樣的事情放在阮瀟臨身上,陳燈心裡的感受便不一樣了。當她看到阮瀟臨一個人走路的背影、看到阮瀟臨獨自在看夕陽、聽到阮瀟臨獨自一個人坐了一整個學期的時候,她總感覺阮瀟臨太孤獨了、太寂寥了。她好像看到了阮瀟臨的悲傷的底色,因而總是心疼他,心疼得仿佛心都緊緊皺在了一起。
如果曾經那件殘酷的事情沒有發生該有多好?為什麼要發生啊?
陳燈說:“阮瀟臨,你可以跟班上的同學多接觸接觸啊。”
“什麼?”陳燈的話題轉換太快,阮瀟臨一時沒反應過來。
陳燈說:“我希望我能一直陪在你身邊,消除你所有的孤獨,可是做不到。就連每周僅有一次的見麵你也取消了。那你多交朋友吧,交身邊的人做朋友。當身邊都是朋友圍繞時一定不會覺得孤獨的。”
阮瀟臨盯著陳燈的話看了好一會兒,他問:“陳燈,你覺得孤獨是什麼?”
陳燈說:“反正是不太好的東西。阮瀟臨,我希望你永遠開心,永遠不覺得孤獨,永遠不被任何不好的東西纏住。”
他們兩個之間除了一起開心之外,終於觸及到了更深層次的東西。
阮瀟臨說:“陳燈,我有事,先不聊了。”
陳燈說:“嗯,好,你先忙。”
關了手機,阮瀟臨依舊坐在長凳上沒有起身。他又抬頭看向天邊,夕陽已經完全落下,天邊隻剩下一片紅霞。操場上有幾個男生在打籃球,奔跑、跳躍、叫喊,可是阮瀟臨對此並不在意。他隻是盯著那片紅霞。
他的心更覺寂寥。
孤獨,是因為渴求理解而得不到理解。
阮瀟臨當然記得他曾經是個多麼意氣風發、恣意瀟灑的少年,每天都跟三五好友聚在一起有說有笑。可是,朋友之間一旦經曆了不一樣的事情,感受便再難相通。他經曆了彆人所沒有經曆過的殘酷,對他的打擊是巨大的,所以,此後,他逐漸消沉、不再意氣風發、不再恣意瀟灑、不再與三五好友常聚。他有了獨屬於他自己的心事,這些心事沒有人可分享、沒有人可感同身受,所以他獨自承受,所以他變得孤獨。這是屬於他的人生狀態。
初嘗孤獨時,那滋味的確很不好受,可是現在他早已習慣了一個人。當彆人覺得他內向、孤僻的時候,隻有他自己知道一切因為什麼。當那些人對他說:“你應該快樂一點”的時候,他很反感。在他看來,那些人如井底之蛙一般,都認為自己正在過的快樂的生活是唯一正確的,因此想要強加給彆人。但他們不知道自己的人生之外還有彆的人生,自己的生活之外還有彆的生活。
不想再遭遇任何的不理解,也不想再尋求任何人的理解,於是,阮瀟臨把自己的心門緊緊關閉以保護自己。可陳燈卻突然闖入他的生活,仿若一個異數。她橫衝直撞直抵阮瀟臨心門,用熱烈、真摯、持久的愛戀打開了那扇門,走進那扇門,住在他的心裡。剛開始,心門打開,阮瀟臨每天心情大好、他變得積極、變得不再那麼抵觸彆人、變得願意跟彆人交朋友。直到……直到陳燈告訴他,她的成績下降。他這才發現,原來他們的開心快樂要付出這麼大的代價,於是,他不敢再那麼開心了。
他燃起來的熱情被澆熄了,他又變回那個沉默寡言、沒有太多心力與彆人接觸的人。
他知道自己在周圍同學的眼中是個什麼樣的人——“一個內向的、孤僻的人”。他不在意他們的看法,隨便他們。
可是,陳燈的看法他卻不能不在意。
現在他發現了一個更為殘酷的事實——陳燈也跟其他人一樣,他們都看到他的孤獨,但都不理解這孤獨,都看不慣這孤獨。
阮瀟臨對此感到深深的失望。
內心孤獨的人通常對彆人的話有極為敏感的理解。
“你可以多交朋友啊”等於“你沒有朋友,這樣不對,你應該去交朋友。”
“你應該開心啊”等於“你不開心是不對的,你應該開心。”
他們隻覺得他不對,卻沒有人真正理解他。
隻有他自己一個人日日夜夜獨自活在他自己的故事裡。隻有他自己一個人。
結束聊天之後,陳燈也望向窗外,看著天邊那片紅霞。她想:阮瀟臨說他孤獨,他覺得孤獨。以阮瀟臨的性格,肯定不會去交所謂的朋友的,那我還能為他做什麼呢?我當初下定決定跟他告白,不就是覺得這個階段的他正需要我嗎?我就是想要他永遠快樂,永遠不覺得孤單,想讓他輕鬆愉悅地度過高三這一年。我應該做點什麼。我能做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