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峙(1 / 1)

探春令 酒消風軟 4391 字 2個月前

送信之人踏入祝府時,祝家幾房人正齊聚一堂,向通判訴苦陳情。祝四嬸淚水漣漣,悲聲泣道:

“可憐我那苦命的侄女,父親離世不過短短幾日,又慘遭賊人擄掠。甚至連家中產業,都被那惡徒巧取豪奪。大人呐,您可要為她主持公道啊!”

“正是如此,大人!祝府之事,理應由祝家自家人做主,旁人私自售賣的鋪子,怎能作數!”祝二嬸卻無心再裝慈愛,滿心思都係在商鋪之上,言辭急切,毫不掩飾。

“好了,大人辦案,豈容你們指手畫腳?”祝大伯任由兩人說完,才滿臉不悅地出聲打斷。

旋即,他深深歎了口氣,麵上露出愧疚之色,“大人莫怪,我三弟膝下僅有這一個獨女,如今三弟不在了,我卻沒能照料好她,不僅家中女眷,連我也同樣心急如焚。”

通判理解地點點頭,和聲說道:

“捕役們已然在全力查訪,隻是那賈星野平日鮮少與人往來。況且此事與他是否有關,尚且存疑。再者,為了被綁者的安危著想,行事也不宜過於激進——”

“就是他乾的!”

祝二嬸猛地拔高聲音,打斷通判的話。她心急如焚,生怕再耽擱下去,人就跑了,那她的鋪子可就真的回不來了。這通判隻知道在這裡東拉西扯,完全聽不懂重點,誰有空管祝醒春是死是活!

祝大伯輕咳一聲,緩聲解釋道:

“想必即便侄女在此,也定然不願父親的心血,毀於他人之手。”

通判瞬間領會他的意思,微微不可察覺地皺了下眉。他心中暗自思忖,這家人恐怕並非真的在乎祝醒春的安危,這樁案件背後,怕是另有隱情。正欲再問,卻被匆匆進來的小廝打斷。

“老爺,這人說,有人托他給您帶句話。”

祝大伯心中莫名湧起一股不祥的預感,想要給身邊人使個眼色,讓他們拖住通判,好自己單獨問詢。可環顧四周,卻見眾人都好奇地盯著小廝,竟無一人理會他的暗示……

今日流言蜚語漫天,都在傳祝家小姐與人私奔。此刻她卻突然現身,傳話之人滿心期待著看好戲。見祝大伯左顧右盼,就是不說話,頓時不耐煩起來:

“祝小姐在福林客棧二樓等著您呢!”

“什麼?”祝大伯震驚之下,下意思地看向祝四叔。見他也是一臉吃驚,不由得氣血上湧,心中暗忖:這究竟是何等愚蠢之人!連一個弱女子都看不住,竟還讓她悄無聲息地回到城中!

“是祝小姐讓你帶的話?”通判瞬間來了興致,目光在祝家人臉上一一掃過。隻見眾人皆是一臉驚愕,卻絲毫不見親人虎口脫險的喜悅之情。

福林客棧內,祝醒春正悠然自得地享受著美食。

奔波了整整一日,此刻她才真切地感到,自己是真的餓了。她踏踏實實地飽餐了一頓,剛放下筷子,門便“嘭”的一聲被猛地推開,門口瞬間被堵得嚴嚴實實。

祝大伯親眼見到祝醒春,神情瞬間變幻不定。還沒等他想出應對之策,就聽到祝二嬸連珠炮般的話語:

“你怎麼會在這裡?賈星野呢?讓他把我祝家的商鋪交出來!”

祝四嬸則一邊擦拭著眼淚,一邊溫聲細語地說道: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你說你好好去上香,人突然就不見了,可把我們急壞了。”

察覺到周圍人若有若無的看戲眼神,幾人說著便要往房間裡進。祝醒春伸手製止,示意他們出去,自己也站起身來。但她並未著急回話,而是先喊了聲小二:

“幫我把剩下的飯菜打包。”

祝大伯從她的神情中,隱約察覺到似乎有什麼事情脫離了他的掌控。不對,應該說,事情從來就沒在他的掌控之中。他隱隱覺得,他們好像被祝醒春給騙了,可又想不明白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

祝醒春走出門才發現,原來他們後麵還站著身穿官服的通判。她旋即朝通判行了一禮,說道:

“聽說伯父報官說我被擄,大人明察秋毫,這其中另有隱情。”

“既然見到了祝小姐,那這案子自然就撤了。”至於隱情之類的,不過是他們的家事,通判也並不感興趣。

見他轉身要走,祝醒春鬆了口氣,看來他並非與祝大伯一夥。她連忙開口挽留:

“大人留步。前一樁雖然是假案,但我這裡卻有一樁真官司,還請大人定奪。”

“哦?”通判挑了挑眉,複又站定,“願聞其詳。”

“這裡地方狹窄,請移步一樓大廳。”祝醒春謙讓一步,與通判一前一後下了樓。

被冷落一旁的祝家幾人,也隻得一臉憋屈地跟在後麵下樓。

一樓早已聚集了不少看熱鬨的人,祝醒春也不氣惱,先是落落大方地朝四周行了一禮,隨後說道:

“想必各位鄉親對我們祝府的事都早有耳聞,父親下落不明,我實在憂心忡忡。今日出府為父親上香祈福,哪知道卻聽到四處都在議論,說我、我與人……”

說著說著,她滿臉羞憤,再也說不下去。

“這?不是說祝老爺已經遇害了?怎麼祝小姐說是失蹤?”

“不是喪事都辦完了?”

“人既然沒死,為何著急下葬?”

圍觀的群眾頓時議論紛紛,還有那心軟的大娘,忍不住啐了一口:

“出門上個香就被編排私奔了?女子聲譽何其重要?這與殺人有什麼兩樣?”

“可不是!要是我,可真羞得恨不得跳了井。”

“是哪個殺千刀的這麼喪良心?”

“噓,小點聲,祝家人自己報官說的。”

眾人心中暗自感歎,這祝家人實在是心狠!彆人家真出了事,都是悄悄尋找,唯恐自家孩子名聲受損。可他們卻不分青紅皂白,就急吼吼地報官,生怕彆人不知道似的。

周圍人看向祝家幾房的眼神瞬間變了,還有人悄聲跟旁邊人普及:

“你不知道,雖然都姓祝,但他們壓根不親。當年祝家小女兒生病,祝母求了多少家,沒一人肯幫,可憐那孩子就那樣生生病死了。”

眼見形勢急轉直下,祝大伯趕忙打斷議論聲:

“此事是伯父關心則亂,讓你受此非議,確實是伯父的過錯。但——”

他滿臉愧疚,後麵似是想說什麼,但又有所顧忌。欲言又止了半晌,最終深深歎了口氣,滿目包容與無奈地放棄了。

他不說,但祝四叔像是忍受不了兄長如此被人誤解一般,失望痛心地看著祝醒春:

“大哥憐惜你,處處對你包容,你卻任由彆人曲解詆毀他,不發一言?現場一片破碎的衣物和血跡,官府之人已查找多日,雖尋不到屍體,但那山中猛獸居多……”

“四弟!”祝大伯聲音中滿是不讚同,而後又寬慰祝醒春,“伯父理解你的心情,但我隻不過是想到三弟客死他鄉,便悲痛難忍,一心想著讓他早日入土為安,忽略了你的情緒。”

“簡直是笑話!天底下絕沒有伯父做事還得聽侄女的的道理。況且一應事宜都是大哥操辦的,小輩不感恩關心,反倒惡意揣度起叔伯來了?”祝二嬸嗤笑不已。

圍觀的路人瞬間被帶偏了思路,隻覺這侄女是個白眼狼:

“伯父聽侄女的?那還不反了天!”

“你怕不是對過繼不滿吧?”祝二嬸見周圍人附和自己,立刻乘勝追擊,說起過繼就怨氣滿滿:

“大家給評評理,我們也是為三弟著想。誰不願清明年節的有人能添墳掃墓?她一個女兒家,按說這事也輪不到她插嘴,不過是仗著大哥仁慈。橫三阻四的,一點不為過世的父親和祖母著想。”

說到最後,她愈發鄙夷,“我看你是不孝不悌!半點沒有人性,一心念著獨吞家產!說,賣商鋪是不是你跟你那情郎商量好的!”

“啊!不會吧?”

“世間還有這樣狠毒的女兒?”

“真是枉費了祝老爺的疼愛,竟寵出這樣的女兒!”

周圍多是已有家室兒女的人,聽得這話,立刻代入了自身。這世間,連最貧困的鄉野農夫,也無法接受絕戶。甚至是不能人道的太監,都要認個乾兒子,圖的就是百年後有人掃墓祭奠。

這受儘寵愛的女兒,不僅不知為父親著想,竟還僭越過繼一事,簡直天理難容。

“不,是我這個做長輩的沒有做到位,侄女才如此沒有安全感。”祝大伯將一個痛心、寬容的長輩形象演繹得淋漓儘致。他不僅極力把責任往自己身上攬,還試圖勸祝醒春回頭是岸:

“伯父不會再逼你接受過繼一事,隻是那個賈星野並不可靠,你聽話,與伯父回家吧?”

“啪啪啪!”

“好一張顛倒黑白的嘴!”祝醒春不緊不慢地鼓掌,嘲諷一笑,“口口聲聲說著關愛兄弟,但卻無一人想要去事發地點確認一眼。”

“父親當然不需要過繼,他有我就足夠了!”

“另外,商鋪是我賣的不假,因為我要去尋父親。”

隨著她的話音一落,現場一片啞然。大家都驚愕地瞪大了眼睛:

“我沒聽錯吧?她要乾嘛?”

“找父親?山高路遠的,那處又是個山匪窩......”

“難道她不怕死?”

“父親也曾十四五歲便四處遊商,撐起了一個家。其間多少凶險和艱難,才有了如今的祝府。”

世人隻看到鮮花著錦,看不到背後的血淚艱辛。“無人不怕死,不過是有不可不為的原因。”

眾人一時被鎮住了。而後,大娘們便為她擔憂:

“唉,雖孝心可嘉,但你身為女兒身,如何拋頭露麵在外行走?”即使一路安全抵達,也難免於名聲有礙。

“女子又如何?名聲清譽又怎比得上親情血脈?”

“要是你尋不到父親?”官府的人都無能為力,她一個女子又能如何?這堵上家產名譽的行為意義何在?

“一般人都知道,事不可為,便應放棄。但家人不是,‘上窮碧落下黃泉’在家人眼裡是希望,不是艱辛。”祝家沒有認命的人,她如此,父親也定是如此。

比起父親遇險,她更不能接受的是,父親在苦苦握緊的繩索掙紮時,她卻丟掉了繩索的另一端。

“好!祝小姐有情有義,不應以一般女子視之。”通判見多了人生百態,倒是意外的豁達。比起男女之彆,反而更在意一個人的品格性情。

“與侄女相比,伯父實在是慚愧!曾幾何時我也是如此意氣風發,如今有了家室兒女竟變得畏手畏腳、瞻前顧後。”祝大伯臉色一陣變幻,見通判也為她說話,便知大勢已去。隨即開始自嘲,竟也引得一些共鳴與好感。

“是啊,年歲越大反而越不敢冒進。”

“祝家幾房主動出麵,幫忙操持喪禮已經是難得,不願再為虛無縹緲的事冒險,也是情有可原。”

冷眼看他三言兩語又扭轉了形象,祝醒春也不失望。她原本也沒這麼天真,以為自己隨便幾句話,便能擊垮一個野心勃勃的偽君子。

“今日在此,並不隻為澄清辯白,更是為指認一樁謀財害命的官司!”祝醒春目光如電,銳利地看向祝家幾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