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意料的,一向厭惡軍事的哥哥決定禦駕親征,來挽回不振的士氣,出征那日,哥哥穿著鎧甲,騎著黑色的駿馬在城牆下回頭看去,也有幾分英武,知秋穿著尊貴繁瑣的禮服,站在城牆上為王軍送行。
那一刻天地萬物都不再存在,隻剩下這樣一對帝後遙遙相望。
恍惚間,我看到了我的阿爹和阿娘,祖父口中出征的那位英武的太子,和他懷著孩子的太子妃,想必也有這樣柔腸百結又愴然悲壯的對視。
哥哥走了之後,知秋一個人處理所有宮廷內外的瑣事,這對一個弱女子來說太過損耗心神,皇城內外所有的燈都熄了,隻有大殿上的燈還亮著,我晨起去看她時,常常見她疲倦的伏在案上睡著了,醒轉後見了我便揉著眼睛問:“羲和,今日的字練了嗎?”
我點點頭,坐到她身邊,問:“知秋,你說哥哥什麼時候回來?”“我也不知道”她疲倦歎了口氣,又低頭說:“不管什麼時候,我等他就是了。”
我後知後覺的發現,知秋這樣一個素淨又冷淡的女子,其實深愛著旁人眼裡荒淫又蠢頓的哥哥,或許因為那時女子愛夫君的本能,或許因為哥哥生得好看,有某個不為人知的瞬間讓她心動,總之她愛他,愛著這個從未善待過她的男人,就像每個女子愛著她的心上人。
春天的第一場雨到來的時候,哥哥回來了,和他一起回來的,是凱旋的消息!
我在春雨裡奔跑著,宮人都跟不上我,我一頭栽在哥哥懷裡,仰頭問他:“你怎麼才回來!再不回來我都要忘記你的模樣了!”
哥哥抱起我,笑得很勉強,說:“羲和長高了,再大一點,我都抱不動你了。”這時候我才發現,他旁邊圍著一個黑衣的男人,生得很怪,一雙褐色的眼睛,鼻梁高的嚇人,正饒有興致的瞧著我,說:“這就是傳說中的羲和公主?”
不知道為什麼,我有些怕,把頭埋進哥哥懷裡,聽見他的心跳,那麼劇烈慌張。
哥哥回來了,還舉行了盛大的宴會,知秋卻沒有什麼高興的模樣,我坐在她身邊,不停的逗她開心:“知秋,你瞧那個人怎麼坐了哥哥位置?他瞧起來就像是老鷹長了人臉。”
知秋輕輕捂住我的嘴,道:“羲和,不要胡說。”
那人卻站了起來,在很多年後,我知道他叫丹蚩,他持著一杯酒,走到我們麵前,因為飲酒而臉色赤紅。
“如此歡宴,皇後為何悶悶不樂?”
知秋垂著眼睛,就像眼前的人不存在一樣。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大殿上的鴉雀無聲。
丹蚩歪著頭看著知秋,然後緩緩倒了一杯酒,道:“某敬皇後一杯。”
他沒有喝,而是把酒杯送到知秋唇邊,知秋臉色蒼白,整個人都在顫抖,她一直那麼端莊從容,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當著眾人的麵狼狽成了這個樣子。
“皇後不喝,那便公主代飲吧!”
丹蚩懶洋洋的一笑,轉頭看向我,我莫名其妙,伸手就去抓酒杯。
“我喝就我喝,你們彆欺負知秋!”
“知秋!”
一直安靜的如同死了一樣的哥哥霍然站起,大聲喊著。
知秋看了看她,又看了一眼眼前的丹蚩,然後伸手接過酒杯,仰頭喝了下去,兩行眼淚就這麼流了下來。
丹蚩笑了,就像看到了什麼有趣的事情,笑得直不起腰來,我突然覺得很害怕,我去抓知秋的手,卻發現她的手像冰一樣冷。
那天晚上,知秋從宮殿裡消失了。整整三天,我哭著跑遍了每一件宮室,卻怎麼都找不到她。
“知秋在哪裡?”我哭喊著問哥哥,他麵容憔悴,雙目赤紅,臉上已經滿是胡茬。
他伸出手,緊緊的抱著我,就像是一個窮途未路的人抱住自己最後的珍寶。
“羲和,不要哭。”
第三天,知秋回來了,我歡天喜地的去找她。
她躺在床上,發髻都散了,臉上是烏青的傷痕,閉著眼睛,像是睡著了。
“知秋——”
我怕極了,伸手想去握她的手,她輕輕躲開,對我露出一個像是倦極了的笑容。
“彆碰,臟。”
我怔怔的看著她,我什麼也不知道,我不知道是北涼出兵為我們鎮壓叛亂,代價是,朝貢翻了整整一倍。
我也不知道那個叫丹蚩男人是北涼最殘暴的王。
他將北邊的部落全部統一,建立了有史以來最強大的北涼政權,同時,他的軍隊所到之處,如修羅過境。
我隻知道,我的知秋從此不見了。
我再也找不到她。
我那時候其實並不清楚知秋身上發生了什麼事,儘管我一早就懂了男女情事,但是文人墨客,以及與哥哥嬉戲的美人們讓我覺得,那是一件極快樂風雅的事情,並不應該那樣的?
她勉強站起來去沐浴的時候,鮮血順著腿緩緩留下來,蜿蜒流了一地,全身淤青,沒有一塊好的皮肉,牙齒也掉了兩顆,她發了整整一個月的高熱,連睡著都會歇斯底裡的尖叫。
我徹夜不眠的守在她身邊,給她喂藥,擦身,哭著小聲哀求她,知秋,求你不要死,我求求你。
偶爾清醒的時候,她無意識的看向門口,喃喃的說著胡話:“?陛下出征了…?我要等他回來。”
而哥哥一次都沒有來過,整整一個月,大殿裡傳來晝夜不停的笙歌,他們歡飲達旦,醉生夢死。
而我的知秋,在生與死之間掙紮著。
那個時候,我是恨哥哥的。
不知我的祈禱感動了哪一位神明,她熬過來了,可是我熟悉的那個知秋,那個聰慧的、溫柔的姑娘,永遠的死去了。
她看人的目光,永遠帶著一種拒人於千裡之外的木然,仿佛對萬事萬物都不再感興趣,每日就呆坐在屋裡,一坐就坐到深夜。
而這時,太醫說,她懷孕了。
後來我才知道,那是北涼的傳統,想要子嗣的男女,就會春天會同房整三日足不出戶,他們相信這樣會加大女子受孕的概率。
丹蚩是故意的,如同勝利者要把戰敗者踩在腳下一樣,他以淩辱南齊皇後的方式,從精神上閹割了南齊的王。
可知秋,知秋何其無辜。
“打掉。”
“可是…娘娘的身體虛弱,怕是禁不住那樣的藥性。”
“打掉。”
知秋的眼睛沒有絲毫的神采,她再次重複:“打掉。”
我在一旁不敢說話。
知秋一碗接著一碗的喝著墮胎藥,夜半的時候,我聽見她壓抑的哭聲,才發現她疼極了,捂著腹部,蜷縮成一圈,咬爛了自己的指節,鮮血淋漓。
我什麼都做不了,隻能抱著她,小聲哽咽著說:“知秋,你疼了就咬我好不好?”
一個月後太醫診脈,那個孩子還在。
太醫誠惶誠恐的告訴我,知秋身子虛,他已經用了最重的藥了,那孩子和母親同氣連枝,再下重藥,恐怕母子俱損。
“知秋,不然就把他生下來吧,你不喜歡孩子,我來養好不好?”我小心翼翼的說。
知秋什麼話都沒說,隻是定定的看向虛空。突然她縱身狂奔起來,我竟不知道一個孕婦可以跑這麼快!
那是一個深夜,奢靡絢麗的宴會在隔岸,而這邊隻有一彎孤清的月亮倒映在湖麵,而知秋一躍而下,躍入了深不見底的湖水中。
我毫不猶豫的跟著跳了下去。
我要撈我的月亮,縱使碎了,她還是我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