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卷發青年惡狠狠的、竭力變得冷淡,卻掩飾不去受傷的視線中,稻川秋終於有了反應。
她從口袋裡掏出了一個打火機。
鬼知道她為什麼隨身攜帶打火機
——總之,她的左手舉著能夠將人重傷、甚至致死的炸藥,右手舉著打火機。
如果她兩隻手相觸,刹那迸發的光和熱,能夠將她整個人都…
意識到這一點,鬆田陣平整個人好像被雪水打了滿頭滿臉,瞬間清醒過來。
他的後背滲出了冷汗:“喂,你……”
“你不是想知道為什麼嗎?”
稻川秋神情倒是很淡定。
明明炸藥真的被點燃的話,她無論如何也沒辦法躲開,這人卻沒有半點慌張的意思。不如說她那雙淡得像冬雪的眼睛裡,從來就沒有過恐慌的情緒。
她甚至還有閒心扯了扯嘴角,對著鬆田陣平笑。
鬆田陣平於是切切實實地想起來,稻川秋是個瘋子。
在外麵槍擊犯作案的時候走出去,麵對著槍口不到十米也敢賭萬分之一的概率;左右手一碰就能把自己的性命炸上天,死亡近在咫尺,偏偏卻無所畏懼。
她對死毫無畏懼。
“你真的怕死嗎?”他沒忍住問出這個疑惑。
這個問題,上次諸伏景光問過她。稻川秋的回答是每個生物都畏懼著死亡;然而這次,答案又變了。
“死亡很可怕。但這隻是對比普世事物。”
稻川秋沒有深入解釋這句話,而是直截了當地說:“斷交是因為我覺得不能繼續和你們來往下去。否則很危險。”
鬆田陣平一頭霧水:“哈?這算什麼理由?你認真的?”
“當然,你也許感受不出來……但我能嗅到。”
“你是狗鼻子嗎?”
“可以這麼說。其實,我的鼻子比狗的還靈,我能嗅到的比它們的多得多了。”
“……你聽不出來我是在嘲諷你嗎?”
鬆田陣平被這幾句連貫的插科打諢帶回了熟悉地帶。這種相處方式,在過去通常出現在他和稻川秋之間,這讓他放鬆了一點兒:“就算這樣說,這理由也不正式吧……拜托,你編理由都不能編一個正經的嗎?”
“你想要多正經的?”
“至少要手寫一萬字申請斷交書吧?”
“太麻煩了,不要,”稻川秋一口回絕。
大概因為此刻兩人的相處方式實在太熟悉……鬆田陣平一下子沒了這幾天他們的距離和疏離感。他抬腿過去,想給這家夥一點兒教訓:“你……”
稻川秋在他靠近兩步的時候伸出了手,手心的炸藥被包裹在紙裡並不牢固。
鬆田陣平還沒明白她的意思,就見到這人一臉平靜,“哢嗒”點著了打火機,接著逐步靠近炸藥。
“……你不至於吧!不交朋友就算了,還非得把對方炸死?!”這也太地獄了吧!!!
鬆田陣平停住了腳步,以為她在開玩笑,但玩笑有時候也會要命,“我不過去行了吧,就站這裡說……你先停下!”
出乎意料的是,這簡直不像是個笑話。稻川秋的動作並沒有停止,火舌晃動著,在空氣中扭曲出波紋,這波紋不斷向包裹著炸藥的紙巾靠近,幾乎馬上就要相碰。
在鬆田陣平快壓不下震怒、馬上就要撲上前去的時候,她停住了。
她微微側過頭,看了黑卷發青年一眼。
“你看,你們就像打火機,而我是炸藥。一旦真正地靠近,一切都會化為烏有。”
“這就是我要離你們遠點的原因。”
她說的話簡直是荒誕的。根本是敷衍斷交的借口吧。
“……”
然而,鬆田陣平在她的眼睛裡看到了答案:是的,這就是我離你們遠點的原因。
我是真真切切地懷疑你們的靠近,會帶來萬劫不複的爆炸。我預見了這一切,於是,我決心在一切滑向懸崖之前結束它們。
“喂,喂……還真是這種莫名其妙的原因嗎。不愧是你啊。”
鬆田陣平努力輕鬆地說。
但他蜷了蜷手指,發現很吃力。他的細胞好像也覺得疲憊了、發出了可憐的哀叫、把力量都抖落出去,於是他失去所有的力氣,連生氣的欲望都沒有了。隻能看著她。
她無視了他的掙紮,接著說,“就是這樣的原因。已經說得很清楚了吧。以後你們不要靠近我了。”
鬆田陣平從她臉上看不到任何動搖。好像過去的情誼是從沒有過的、他們是完全不重要的。
其實話都說到了這個份上,何必再勉強呢?
一開始也是他們的一廂情願不是嗎?稻川秋本來就不想和他們往來吧、隻不過被他們纏得沒辦法,這才對他們網開一麵地縱容。
而他們好像也沒有必須和她來往的理由。
說到底最開始是對她有好奇心、接著借著同窗、同組的關係,強硬地擠進她的生活裡。
她反而吝於在他們的生活中存在,因此,如果斷交,也不過是把時間往回撥幾個月而已。
不過如此。不過如此——
稻川秋啊稻川秋。
鬆田陣平忍不住刻薄地想,這人有什麼魔力?
她五官寡淡,絕不是到處都有人獻殷勤的大美人;她說話這樣噎人,也絕不是伶牙俐齒得叫人心甘情願去愛的角色;她插著兜走過一片林蔭,本不該給人留以任何不可割舍的印象。
偏偏那天他見到她的眼睛,見到她在月光下望過來的一瞥。
——鬆田陣平從來沒有和任何人說過。萩原研二都不知道。
但他確實從那天夜晚開始,在人群中不由自主地尋找那個身影。
你的眼睛是錨點,是史詩的開篇,是我不解情意後的第一片櫻花瓣。
哪怕麵對最棘手的炸彈,鬆田陣平也沒有這樣想苦笑的心情:笑他自己。
他的聲音變得乾巴巴,努力擠出體麵的話,最後聽起來一點也不體麵:“我知道了。既然你真的這樣想。就這樣吧。”
說完這一切後,他的手指慢慢放鬆、慢慢放鬆。好像放開了手。
沒關係的。放手也沒什麼。
人的悲喜並不相通。稻川秋把他的話當成了一個結束的信號。——一切都結束了。
太好了,她以後再也不用應對這群人了。某種意義上——不,全麵意義上,這都是一件大好事。
不用再按時吃飯、按時擦藥、按時上下課,不受任何人拘束,不被任何人關心,不被任何人愛。
大好事啊。
想到這裡,稻川秋難得露出點真心,彎了彎眼睛,說:“謝謝你。”
稻川秋的真心就像一京朵雪花中唯一的真花一樣珍貴。少有、明媚、珍貴,笑得甚至有些生澀、她好像很久沒這樣笑過,因此讓人移不開眼。
鬆田陣平的手指又收緊了,半晌後他不自在地移開目光,生硬地答:“不用謝。”
他掩飾過頭地試圖把相處模式調整成普通小組成員相處:“山本老師快過來了,要不要——”要裝一下嗎?
山本太郎確實在向這邊靠近,檢查學生們的拆彈進度。有些學生進度不儘如人意,他便停下來指導,因此很是花了些時間。
不過好在至今為止沒有什麼大的問題出現,大家都很惜命,拆彈時顫顫巍巍,手抖得如同八十歲帕金森老奶,半天不下手,十分僵持。
山本太郎又滿意又不滿意:“膽子要又大又小,大的時候精準狠,小的時候慎謹微,你們……”
按照山本太郎的進度,走到他們這裡還要一段時間。鬆田陣平本來下定決心跟稻川秋再不說一句話,腦子卻飛快運轉,擠出了一堆話題。
反應過來在乾什麼後,他想給自己的腦子兩耳刮子:想什麼想!不許想!你能不能要點臉皮啊鬆田陣平。不是都說斷交了嗎。這樣眼巴巴地湊上去,不是舔狗嗎你?!
正在鬆田陣平和自己腦子左右手互毆時,稻川秋默默走得離他遠了一點兒。
“喂,你沒必要——”這麼迫不及待跑開吧?
稻川秋離他十米遠,看了他一眼,慢吞吞地低下頭。然後,毫無預兆,在鬆田陣平目眥欲裂的視線中,“哢嚓”,她點燃了包裹著炸藥的紙巾。
鬆田陣平的話沒有說完,就被他吞進了肚子裡。
這一瞬間,他的大腦沒有進行任何思考。
驅使他做出向前撲倒動作的,完完全全是刹那間從心底生出的巨大惶恐。
“呼——呼——呼——”
風聲狂掠過耳畔,萬事萬物都靜止,沒有任何存在能夠阻止他的前進。將手臂揮展到最大程度,急促的呼吸將肺泡吹鼓得發疼,心臟跳得快要死掉。他都不在乎!
“趴下!!!”
鬆田陣平一聲大喊,將有些喧鬨的操場鎮得鴉雀無聲。
稻川秋有些驚訝地回頭,“嘭!”一聲被他帶住身體向後傾倒,栽在地上。手上半著火的紙團被鬆田陣平一把抓過,狠狠甩開,在天空中灑出一片沙子被吹散。
“咚!”
巨大的衝力讓稻川秋結結實實被按倒在了地上,身上傳來的劇烈疼痛沿著神經亂竄,她憋了半天,這才把生理淚水憋回眼眶,怒道:“你發什麼瘋?”
鬆田陣平比她更生氣、聲音更大:“你又在發什麼瘋!你真想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