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1(1 / 1)

晚上十點十分,警校宵禁時間。

“你怎麼在這裡?”

“這句話該我問你才對吧。你怎麼在這裡?”

在月光下粼粼曜動波紋的湖邊,兩道壓低的聲音在樹林間響起。一道不可思議些,符合情境;一道卻冷淡得過分,好像他們是在宿舍裡麵碰見,而不是宵禁的校園裡。

降穀零幾乎懷疑自己不知不覺間睡了過去、這場夜遊隻算是夢的一部分。否則,他怎麼會在這裡見到稻川秋?

他左右看了看,巡邏人員不久前打著燈光遠去,一時半會不會回來。他彎下腰,將聲音壓低:“你不睡覺?一個人來這裡做什麼?喂蚊子嗎?”

稻川秋盤著腿坐在地上,寬大的羽織攏住她的腿,布料上的金線在夜中如同命運般鋪散。

她微微仰起頭,鉛灰色的眼珠在月光中好像琉璃在發著光。“誒,”她慢吞吞地說:“不用擔心,我是驅蚊體質。這麼久了一隻咬我的蚊子都沒有。”

……重點是這個嗎!

重點是你為什麼大半夜不睡覺,跑出來夜遊!

降穀零欲言又止,可如果這個問題真的問出口,一定又會被反問,“那你又為什麼夜遊?”。知道她的脾性,更預見到這一點,他放棄了掙紮,坐到她的旁邊。

但剛剛坐下,又發現不對勁。

“……喂,”他瞪著草地上幾個喝空了的啤酒罐,從牙縫裡擠出字來,“你大半夜的喝這個?”

沒記錯的話,警校是不能帶酒進來的吧?夜遊加喝酒,少說也得是一萬字的檢討!

稻川秋繼續抓錯重點:“瑞泉的酒瓶裝不適合帶進來。我敢打賭,它改進一下包裝,絕對能夠打敗月桂冠。”

感情這家夥還在執著瑞泉打敗月桂冠的長遠目標。

她也會有執著的東西,在意的東西?

濃濃的酒氣從身邊傳過來,被夜風吹得零落,把身邊人的存在感無限放大。降穀零嗅到稻川秋的呼吸,她坐在他旁邊,不動,不說話,像草木。

可惜,降穀零不是草木,他的心臟甚至跳得更快一些。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放棄地把酒罐扔開。

“簌簌簌”,錫罐在地上滾了幾圈,草被壓折又複起。稻川秋的目光發直,追著它跑遠,然後停頓在湖水之間。

湖水粼粼。

不知過了多久,她聽到降穀零問:

“說吧,最近發生了什麼?”

發生了什麼,讓你半夜跑出來,喝得醉醺醺,一張口都是酒氣,又露出這樣的表情?

他的目光在女生的臉上逡巡。

稻川秋。

漠然而冷淡的臉龐,他想起下午的時候。那時午後的陽光勾勒出她麵龐間的明亮與陰翳,她抬起頭來,對他們露出一個微笑,看上去和平時一樣,假得讓人忍不住發笑。他卻敏銳捕捉到了她與往常的不同。

下午的時候,他們沒有靠近的時候,稻川秋和那個學生說了什麼呢?

不,說起來,似乎從昨天就開始了。一直對他們算得上縱容甚至無視的稻川秋忽然致力給他們下絆子,好像他們倒黴,她就高興;他們可憐,她就開懷大笑;真是因為請假條?還是因為其他?——可說到是因為他們惹了她,實在不太像。

她仿佛隻是單純地突然看世界不爽,大罵“該死的世界給我滾!”,然後厭屋及烏地遷怒他們,“你們這群該死的世界的走狗,也給我滾!”,就這樣豎起了身上的刺麵向世界。

總之是遷怒。

作為被遷怒的一方,降穀零倒是不覺得冤枉。

被朋友遷怒,本就是信任的一種表現——不如說,如同機器般對人情感淡漠的稻川秋願意在他們麵前露出這樣一麵,降穀零為此感到高興。

不管是高興也好、不高興也好。遷怒也好、生氣也罷,比起負麵情緒,更可憐的是對方待你一點感情都沒有。生動的感情勝過一萬句神情的情書。

稻川秋打他們的小報告,大概也是把他們當成了友人、同伴吧?這至少說明了他們的靠近不是無用功,她慢慢接納了他們。

降穀零為此感到高興。

他僅僅百思不得其解,對方為何露出這樣的神情?

——此時此刻,眉弓下壓,眉毛微蹙,嘴角向下撇,眼睛看向某個方向,很久不動一下,像是在發呆,又像是傷神。

活了這麼多年,降穀零第一次發現,自己對這樣的表情沒有任何抵抗力。

……不,他對稻川秋的這幅表情,沒有任何抵抗力。

她這樣一個懶得愛恨的人,露出這樣的表情,本就讓人難以無動於衷。

他甚至沒有多少思考,就說出了一疊聲的猜測:

“是誰做了什麼讓你難過了?還是說覺得學校的訓練太難了,讓你吃不消?如果你想請假的話,其實hiro那裡還留了備份,被扔進洗衣機的是我們偽裝的請假條。我們隻是想讓你不要總是蹲在宿舍裡,一個人出什麼事了我們也不知道。你不喜歡這樣的話,我們也可以——”

“和那些無關,”出乎意料的是,他所有的猜測全部都落了空。

她頓了頓,在他的目光中,而口吻很淡地說,“——今天是我母親的忌日。”

她一張嘴,便是很濃的酒氣,噴灑在降穀零鼻間。她笑了一下,這笑一點也不假,可是也不代表著高興。它僅僅是一種人類無意識的、牽扯肌肉的動作。

降穀零瞳孔緊縮,想要往後退。但他身後是一棵樹,退無可退。他眼睜睜看著她突然靠過來,離得這樣近,她的呼吸像定身咒,瞬間讓他動彈不得。

好狎昵的距離,他卻生不出半點非分之想。因為他隻用向下垂眸,就能看見她的眼睛。

她的鉛灰色的眼睛,在月光中微微明亮,好像在迷惘,好像在痛苦。

“是因為……這個嗎?”

是因為母親的死亡而痛苦,因為思念而變得反常?母親……對她而言,是不是很重要?

語言係統完全失靈,人生中幾乎沒有安慰他人的經驗,降穀零過了很久,才僵硬地擠出這幾個字。

等待回答期間,他胡思亂想,如果現在在這裡的是hiro會更好一點吧?hiro擅長安慰人;他反而笨嘴拙舌,不懂得如何去緩解他人的苦痛。如果這裡的是研二,大概也能三言兩語地做出應對,而不像他一樣,瞠目結舌半天,什麼也說不出來。

他在等待她的時候,稻川秋也同樣在觀察著他。

異能力【食我嗅聞】,能夠嗅到他人身上情緒的變化。現在她在濃烈的酒氣中嗅到了果子的苦味,那種在陽光下暴曬、暴曬、暴曬,最後散發而出的乾枯的苦味。

不,不需要異能力了。

她隻需要看著他的眼睛,就知道——

眼前的青年,毫無疑問地正因為她的話語而心緒起伏。

稻川秋知道,她能夠輕易地操縱他人的情緒。但出於逃避心理,她僅僅隔著文字去窺探他人的心意,有時沾沾自喜,有時不屑一顧。

因為隔著一層紙,所以,她對於情緒駕輕就熟,有時候卻又覺得它無比陌生。

她在紙上寫,“一個痛苦的人,在黃昏的儘頭哭泣著月亮的升起,哭聲在平原上響徹。當月亮掛在天穹,他終於意識到痛苦無可避免,從此他一生都與苦月亮相伴相眠”。

抽象的文字引起人的共鳴,有人誇讚她如何寫出這串文字,恍若神跡,殊不知執筆者眉目冷淡,反而沒有感受過什麼是痛苦。

於是不懂真正的痛苦,不懂真正的歡喜,不懂真正的共鳴。劇作者操縱著舞台上的木偶,表演著連自己都懵懂的歌劇。贏得滿堂喝彩,沾沾自喜,又茫然——啊呀,這樣簡單就能夠看破的東西,也值得你們喝彩嗎?

——直到此時此刻,直到此時此刻。

他凝視著她,唇角的肌肉微微顫動,眼珠好似恒古掛在天穹的月亮。

他的呼吸近在咫尺,他的每一個細微的神情變化都呈現在她的眼前。

在區彆出他們的麵孔之後,稻川秋發現,原來不止是與他們相識——她甚至能夠意識到,他在想些什麼、他的心情又如何:而不是憑著異能力去作弊。

她看著他。

於是,突然之間,臉譜化的木偶跳下了舞台,抓住劇作者的手,認真地說,“你看見我了嗎?你能夠觸摸到我、感知到我,對不對?”

“……是的,我能夠感受到。”過了很久,她發出了一聲喟歎。

木偶說:“既然如此,今後你又該如何無視我、冷待我、操縱我?”

我再也無法無視你、冷待你、操縱你。

稻川秋冷冷地打了個寒戰。

【異能力·食我嗅聞】——

片刻後,她伸出手,一個果子落在她的手心,順手被塞進羽織裡。空氣中濃烈的情緒被一時抽空,刹那之間她感覺世界明亮。

然而新生的情緒粒子又湧上來,嘻嘻嘻地對她發笑。

正在降穀零忽而茫然自己在想些什麼、察覺到異樣時,稻川秋驀地拉遠了距離。濃烈的酒氣變淡,她的神色變得泛泛,不再看他,而看向了湖中的月亮。

明明該鬆一口氣的,他心中卻升起了異樣的感觸,大概是遺憾和不安。

她說:“讓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降穀零做出豎耳傾聽的姿態。

她笑了:“不覺得這樣的開場老套嗎?”

他看著她,也笑了。片刻之後,兩道笑容同時淡了下去。

“我的父親在我母親生下我之後離開,從此不見蹤影,我的母親獨自撫養我長大。我們家並不富裕,或者說,貧窮。母親為了養活我,過得很艱苦。——我是說一開始。”

“後來,她對生活失去了希望,放棄了工作,開始靠著政府微薄的貧助金過日子。她酗酒,經常喝得晝夜顛倒,醉生夢死。對於我,她當然也無暇顧及。”

“因為過得不算開心,所以她死了,我並不覺得懷念。”

“後來我十三歲的時候,她上吊自儘。算算時間,大概就是現在,我發現了她的屍體。”

為什麼說得這麼輕鬆?為什麼眼神越來越冷淡?為什麼向後好像要離開?

降穀零的嘴唇被黏住,半天說不出一句話。

他想安慰,卻又發現安慰太過無力。此時此刻連憐憫同情的眼神都多餘。

她像是厭倦了,站了起來,直截了當地說出了最後的一句話:“因為她,我來到了這裡。”

月色下,她的羽織上的金線好像飛舞的世界的命運線,交錯著在風中擺動。

她冷淡地看著降穀零說:“我原本以為這是幸運。但現在看來,也許我錯了。”

遇到你們到底是幸運還是不幸呢?

在我以為你們無足輕重時,我對這個答案不以為意;終於意識到你們的存在時,我對這個答案感到畏懼。

我要遠離你們。

她不停歇地說出了一連串的話語,突然,轉折突兀,直截了當地給這場對話下了決斷:

“我對你們的過家家友誼遊戲厭倦了。以後離我遠點。”

“等等……?!”

猝不及防聽到這樣宣判斷交的言論,降穀零腦子一懵。他有些慌亂地去看,並沒有在她臉上看到開玩笑的意思。

真的假的?斷交?等等——

腦子亂糟糟攪成了一團,在這電光火石之間,他反而問出了那個最無關緊要的問題:

“你的母親酗酒,為什麼你卻……”

“為什麼我也喝酒,對嗎?”

她停住腳步,回過頭,笑了一下:“我確實曾經發誓,這輩子都不要沾一滴酒。但我很快就意識到一件事,那就是,誓言這種東西不過是順應自身的利益而一時振振的廢話。”

沉默了一下,她又喃喃自語,原來隻是廢話。

接著,她大步向前,膝蓋疼得厲害,她沒在乎,如同一道流星,掠過某些人的天空後,飛快消失在夜空中。

她的背影消失在降穀零的視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