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陳沉的中……(1 / 1)

《陳沉的中學日記》

絲雨細如愁,不可抗的給世界降下了一個巨大的帷幕,綿綿密密的燈光破雲而出,留下一片淨土。

單薄的秋季校服外套鬆鬆垮垮地掛在陳沉身上。亦如名字,他為人也十分沉穩,沉悶。

看著手上滴落的雨滴,他的腳步加快了。抬頭向烏雲望去,遠處的紅綠燈在灰暗的天空中顯得格外突兀,在不知不覺中催動著車流,加快城市的節奏。

陳沉的腳步愈來愈快。

“就這些貨,對吧?”

“誒,沒問題。”

商鋪的老板在對貨。每周四,陳沉總會撞見這一幕。

陳沉隻略微地瞥了一眼,就繼續向前走著,可他卻越走越慢了。

崎嶇的樹根叫囂著外來的路磚,雨滴借樹葉的身軀蓄積力量,轉瞬間便毫不猶豫地奔落在地,隨即被陳沉踏過,被匆匆的行人踏過,沾濕人的褲腳。

這條路陳沉一個人走了十五年了。

今天的景色似乎格外吸引陳沉,這條被他用雙腳不知道丈量過多少次的路,他越走越慢。

生鏽的鐵門伴隨著咯吱的刺耳響聲被陳沉從外推開,潮濕的水汽沿著縫隙彌漫進烏黑的樓道,攀爬上台階。

在一扇斑駁的老門前,陳沉停下了腳步。哢嗒哢噠——

在空曠的樓道裡,零碎的聲響格外的醒目。

“回學校。”門剛打開,一道沙啞的女聲便傳了出來。

陳沉並未回應。

他卸下了書包,關上門,將置於身前的行李箱推到房間內。

他無聲地拒絕道。

“你到底想怎麼樣?”怒氣夾雜在尖銳的女聲中,讓人頗感無力。

“算我求你了行不行!”

“你想讓我死嗎?”

一聲聲的逼問,將人置於道德的最低點,成為十惡不赦的罪人。

陳沉看起來十分冷靜。如果忽略掉他緊抿著的雙唇,下垂的眼睛,那就十分完美了。

見陳沉默不作聲,她的怒氣不可遏製地爆發了出來。

“你真以為你是皇帝啊?想乾什麼就乾什麼!你知不知道!”她的話突然斷掉了。

“我知道什麼,知道你又在牌桌上輸光了錢?”陳沉的話語一粒一粒地抖落出來。

他的身軀步步緊逼。

“一次性在牌桌上輸掉全部家當,你覺得沒什麼。我花我自己的錢搬出來,你就這般舍不得?!”

他發著顫地質問,劇烈的情感讓雙手顫動不已。

她憤怒地瞪視著陳沉。

“是我的錯,是我的錯!”女人揚起手開始扇自己巴掌。

“是我的錯,讓你生在這樣一個家庭!沒有錢,你要是富二代就好了!就不會這樣了,是我的錯,是我的錯……”她喃喃自語道。

巴掌在狹小的出租屋裡一下一下抽打著人心。

女人的眼淚一鼓作氣全部湧落出來,

此時一道不合時宜的電話鈴聲響起——是她的。

“還不知道有沒有明天呢!”不知電話那頭說了什麼,女人如此回道。

或許是今天陳沉直白的言語讓她無法忍受,她衝進廚房拿了刀。

陳沉似乎沒料到她反應這麼大。

恐懼的心理使他下意識衝上前奪取菜刀。

慌亂之中,刀落在了地上,血也流了出來。

陳沉的雙手止不住的抖動,他牙齒打顫,不斷地吞咽著口水,密密麻麻的,混亂的文字浮現在他眼前,細若蚊足的聲音嗡嗡地充斥著他的腦袋,包裹住他的耳朵。

突然,門開了。

“哥?”陳沉看著這個意外的客人。

陳沉看著他哥走到他麵前,替他拂去臉上的血跡。

“哥,你怎麼來了?”好似突然找到了依靠,陳沉的聲音帶上了哭腔。

屋內一片狼藉,混亂的一切讓陳沉無法直視他哥。無論是時間,還是地點,都不是待客的好地方。

“瘋了!都瘋了!哈哈哈……”曉明麗的手上還沾著陳沉的血,她就以這般姿態狂笑不已。

陳晨沒理會曉明麗,在簡單的替陳沉擦拭了傷口後,便帶著陳沉離開了。

漫天的雨幕籠罩在世界之上,仿佛周圍是個巨大墳墓,灰暗不已。

陳晨帶著他,走到了一個閉館飯店的雨棚下。

“……哥”陳沉牽扯著他哥的衣角,依舊不敢抬頭看。

這番姿態,酷似一個小女生,放在一米八的大高個身上顯得格外違和。

但好在,周圍空無一人,傾盆而下的大雨調和了這份不適,讓隱秘的感情自然而然地流露了出來。

兩人不知這樣對峙了多久,路燈一盞接一盞的亮起,雨愈來愈小,漸漸地隻剩下順著雨棚滑落的水滴在流淌。

“你沒有錯。”陳晨醞釀了很久,才說出這句話。

落不著實處的文字卻擁有著駭人的力量。

“好好回去上學吧。”陳晨溫厚的嗓音仿佛是從陳沉心底發出來的,不然怎麼會一擊貫穿他的心臟。

兩人重新回到了出租屋內,曉明麗已經走了。

他哥讓他先回房間裡,好好寫作業,他自己收拾了屋內的殘跡。

很顯然,陳沉是無法靜下來寫作業的。

一年前,陳沉上高一。他父母都在外地工作,一年回一次家,從無例外。

當時陳沉正要開高中第一次家長會。他的成績一向是父母的談資,對於他自己也是如此。

他以全市第四的成績從縣裡考上了省上最好的中學—明德一中。

家長會那天也正好是陳沉的生日,他鬨著脾氣要父親回來,不想再讓早餐店的老板幫忙。

在此之前的十六年裡,他的父母從未出席過他人生的任何一次活動,也從未出席過他的任何一次生日。

曉明麗的家庭重男輕女,與其說是嫁出去的女兒,不如說是賣出去的物品。除了每個月打回來的錢,雙方再無交談。

陳沉父親的雙親早亡,沒有人可以撫養小孩。托管中心便是唯一的辦法。

作為一個父親,沒法拒絕兒子這樣的請求。他無法拒絕,也忍不下心。

可千算萬算,陳沉也不會想到,他的父親,一個老實本分的人,為了參加兒子的家長會,拖著疲憊的身體熬夜開車,在高速上出了意外,撞上了一旁的護欄。

或許對於這個家庭唯一的幸運,是那微薄的保險賠償。

陳沉的母親,曉明麗,顯然無法接受這個噩耗她將一切怪罪於陳沉的任性,並且無法自拔地迷上了賭博,短短一個月,整個家一清二白,幾十年來全部的積蓄揮霍一空。

陳沉不得已休學了一年,外出打工存學費。

今天是他複學的第四天。

家長會的召開是在周四,曉明麗每周四都會到家裡向陳沉要錢,似乎是在用這樣的方式宣泄自身的恨意。

周四,甚至數字四,都會喚起陳沉心底的鈍痛。

他無法恨曉明麗,因為她曾經也是個“好媽媽”。他眷戀曉明麗——母親的關愛,懷念曾經的家。麵對母親一次次的逼問,他隻會沉默,也隻能沉默。

似乎所有的一切隻能怪罪到他身上——是你的錯。

如果當初我沒有提出這個要求就好了。

陳沉曾無數次想過。

可是,他哥說“你沒有錯”。

他一向很相信他哥的。

於是他開始接受一切,跟學校提出了休學,同時也拒接了外界的援助。或許是少年的自尊,讓他無法接受來自朋友同學的捐獻,又或許是陳沉在用這種方式“懲罰”自己。

這一年來,他去了很多地方。洗過盤子,做過流水線,開過直播,當過家教……

他在很努力地“贖罪”,很努力地活下去。

陳沉醒來發現自己身上披著一個毯子,走出房間,發現他哥已經走了。

但無論怎樣,在這混沌的日子裡,他哥都是他永遠的慰藉。

一如往常,昨晚的事好像輕似夢,除了陳沉臉上的那道疤,什麼也沒留下。

陳沉第一個到了教室,開始寫起昨天的作業,時鐘的滴答聲陪伴著他。

七點,進行曲準時響起,回蕩在校園裡。教室裡的學生越來越多,空位越來越少,到上課鈴響起,還有一個位置空著——是陳沉的。

遲到的學生,奔跑著與陳沉擦肩而過。有人匆匆忙忙並未注意到這個落魄的少年,有人好奇地抬眼望去,卻被他額頭上的口子嚇了一跳,投以怪異的目光。

清晨的風格外的寒冷,混在還未散去的濕氣裡,讓人無處可躲。

陳沉走一步,呼一口氣。要入冬了,呼出的熱氣都無處可藏,赤裸裸地暴露在人眼前。

渾渾噩噩的,陳沉眼前又開始晃動,隔著一層薄紗,他聽見有人在叫他。

那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大,馬上了,馬上了,馬上陳沉就要聽到了。但在聽到聲音之前,一雙手突然攀上了陳沉的肩膀。

他回頭看去,隻見陳晨站在微光中看著他,仿佛就這般注視了許久,久到濕潤的薄霧在陳沉眼中凝成了水滴。

這一切終究不是一場夢,刻下的疤痕無法被歲月淡化,隻能招來無儘的悔恨。

“我看你狀態不對,不放心,就跟上來了。”

“哥,是我不對,對不對?”

是我太任性了,是我太脆弱了,是我太無能了,對不對。

一陣沉默,陳晨默默看著他。

從教學樓傳出來的背誦聲靜靜地環繞在兩人周圍。

“不是你的錯,阿沉,你沒有錯。相信我,好嗎?”陳晨蹲了下身,拉住陳沉的手。

寬大的手掌溫暖有力,無限的希望由此傳遞到陳沉身上。

他拂去陳沉臉上的淚。

“阿沉,你要我說多少遍都可以。不是你的錯,阿沉已經是很堅強的小孩了。”

他如是說。

搬出學校是迫不得已。他“殺害”了自己父親的事,學校人儘皆知。

“啊,他怎麼這樣啊?不知道體恤一下父母嗎?真是任性。”

“沒看出來啊,果然學習成績不能代表一切。”

“什麼?我以前還喜歡過他呢,沒想到他是這樣的人。嘖,晦氣。”

……

“對啊,還聽說,他向父母要錢去買那限量的球鞋……”

“誒,不止這一次嘞。他這人啊,我跟你說……”

……

“彆理他。”

“這樣的人,成績好又怎麼樣。以後出了社會,肯定不招人待見。畢竟他可是親手“殺”了自己的父親啊。”

“誒誒,我們走這邊吧。”

……

“長的這麼帥,以後找個富婆養你唄。還上什麼學啊。哈哈哈”

“你怎麼知道,他現在沒有呢?”

……

私下的言論愈演愈烈,大人的表演卻滴水不漏。流言肆無忌憚地傳播,卻沒有一人站出來製止。

各種聲音讓陳沉痛不欲生,他開始傷害自己,他的精神狀態每況愈下。

曾經引以為傲的成績也跌落低穀。

可是這時,陳晨卻對他說“阿沉,你是很堅強的小孩。這不是你的錯。”

他一向是很相信他哥的。

於是,他向老師提出了休學。

或許是流言的緣故,亦或許是出自本能的同情。那位辦理手續的老師看他的眼神中帶了幾分惋惜。

在惋惜什麼呢?

老師說:“人啊,要為自己的決定負責。”

陳沉從來不是一個聽話的小孩,他知道。

吃飯最愛挑食,睡覺最不安穩,性格最沉悶不愛說話,傷心了不跟托管阿姨說,自己一個人偷偷哭。

就連那個托管中心的一個婆婆,自老伴去世後,一直孤身一人,一生無兒無女,總是被大家誇讚耐心、溫柔的婆婆,在臨死前的病床上,指名要見陳沉。

“阿沉,要開心啊,要幸福地生活。”

這是她離開前的最後一句話

果然是個不省心的孩子,讓彆人臨死了還要操心。

沒有人願意誇他,仿佛就是如此。他就是一個一無是處的人。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很聰明,學習成績很好。

陳沉不覺得成績好會怎麼樣,知道他看見曉明麗容光煥發的在餐桌上提起他的中考成績。

是嗎,原來我也是個很棒的小孩嗎?

他似乎意識到了他的成績確實好到了了不起的程度,可以大大的吹噓一番。

於是,他說“爸爸,你回來吧。”

在茫茫大海中,陳沉終於發現了自己的優點,鼓起勇氣向陌生又親切的父親提出了十六年的人生中第一個“不合理的訴求”。

出席一次我的家長會,陪我過一次生日吧。

自從托管的婆婆去世,就在沒人記得我的生日了。新來的老師都喜歡可愛的小孩。

你來吧,爸爸。我成績很好的,你參加我的家長會,會有人記得你的。

但最後的最後,他也沒能等到那個期待已久的生日。

飄遠的思緒被拉回耳邊。

“阿沉,你是很堅強的小孩。”陳晨的聲音回蕩在陳沉的耳畔。

“相信我,阿沉。我陪著你呢。”陳沉接過他哥給他買的早餐,兩人就這樣坐在啊學校的路邊,相互取暖。

“阿沉,答應我,好好讀書。去看看這個世界,你會找到答案的。”陳晨笑著囑托陳沉,仿佛在說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

他哥說,阿沉,你會幸福的。

凡事總要稍留欠缺,才能持恒。

在曆經磨難時總會覺得前路漫漫,仿佛杳無希望,不如直接放棄來的輕鬆。但往往是這些我們覺得無比艱難的時刻,鋪墊了我們前往成功的道路。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的過著。

高三上的一模,陳沉考的很好。他很欣喜地想找他哥分享,卻看見陳晨渾身血跡的回來。

他說,“阿沉,彆放棄好嗎?你會成功的,會幸福的。”

陳沉哭著答應了他哥。

曉明麗已經很久沒來找過陳沉了。

陳晨說他會解決的,讓阿沉好好讀書。

六月二十三日,高考出分。

老舊的風扇吱呀吱呀地轉動著,熱氣被攪動著往人身上撲。陳沉和他哥坐在網吧的電腦前刷新著網頁。

嘀嗒——

“數學137,語文128……657。”

屏幕上的數字凝結了青春,跳動的心臟無聲地留下了淚水。

“哥,我做到了。”輕輕的聲音裡湧動著無限的愛恨。

“走,走!哥帶你去買冰糕吃。”陳晨望著陳沉,濕潤了眼眶。

炎熱的暑氣烘烤著肌膚,兩人買來了最愛吃的雪糕。

“哥,這雪糕是新品嗎?”

“不是嘞,好早之前就有了。”商鋪老板回道。

“那我們以前怎麼沒吃過啊?”

“什麼啊,小夥子,你不是經常吃嗎?我這年紀,牙口不好了,吃不得。”

“不是,老板,我在跟我哥說呢。”

“你哥?哦哦哦,在打電話嗎?”

“不是啊,老板,你不會眼神也不好使了吧,這不是……”陳沉偷笑著低下了頭,卻發現他哥,沒有影子。

“這不是……”陳沉抬眼,看見的是一片虛無,除了熱烈的陽光,再無他物。

“瘋了,都瘋了!哈哈哈……”曉明麗尖銳的聲音再度響起。

“我不相信那些話,陳沉你要振作起來啊。”青澀的姑娘遞給路旁發愣的陳沉早餐,隨即走掉。

混亂的記憶讓大腦無法辨彆。

“從生到死,從甘到苦,不離不棄的隻有你自己。”

“阿沉,你要幸福啊。”熟悉的話語總是交錯出現,是記憶的混亂。

“我生如寄曆風霜凜凜。”但好在,陳沉有努力活下去的理由。

他們說,陳沉,我不相信那些話。阿沉,你要幸福啊。

他自己說,阿沉,不是你的錯。你是一個堅強的小孩。阿沉,你要幸福啊,要好好的活下去。

那個老師說,人各有命。

可陳沉卻說,這太悲哀了。

他用十八年歲月的腳步去印證這人各有命的正確性。

雪糕融化了,滴了他滿手。

眼眶打濕了,淚流了滿臉。

陳沉笑了起來,過程無比錯亂,卻最終迎來了一個好的結果。

這是上天留給他最後的溫柔嗎?

可陳沉覺得,這實在是太悲哀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