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天鵝再次抓住了她的手,手套的觸感細膩柔軟,微微發涼。
理性告訴她應當是棉花或者纖維的造物,貝爾摩德的大腦卻在那一刻覺得——有點像海洋生物的表皮,濕潤,滑膩。
突如其來的想法給尚在悸跳的心帶來了一種陡然攀升的恐怖,但她已無法鬆手,深海怪物的觸手纏住了她的四肢,強硬地將她拖入下一場劇目。
這是……超凡?
“我曾經與另一位朋友跳舞,她的外表同樣十分美麗,有著動人心弦的故事,於是,我出手了。”
“哦?結果如何?”
貝爾摩德的假笑有些僵硬。
“我成功了。我看到了那份獨屬於她的回憶。它像是一具鯨魚的殘骸,寂靜無聲,在冰冷黑暗的海底孤獨地佇立。”黑天鵝發出一聲輕歎,“所以,在某種意義上,我也失敗了。從那之後,我從中吸取教訓,在嘗試走進一個人的內心之前,要做好充分的準備。”
貝爾摩德的步子錯亂了一瞬,旋即恢複如初,藍色的瞳孔定定地瞧著她,唇舌顫動:“什麼準備?”
黑天鵝的身姿依舊優雅靈動,她把一根細長的手指放在唇間,扯開一抹孩童般直白的笑意:“噓,我還沒有說完呢。”
“接著,我問她,你看見了嗎?那場夢境,那場盛大的宴會,未熄的殘火,掙紮的影子,還有亡者的悲慘死狀。”
樂曲漸入高潮,舞步也隨之變得更加快速,高跟鞋踩在地麵的每一個震動,強烈得仿佛能撼動舞者堅如磐石的心靈。
“你猜她的回答如何?”黑天鵝扶住貝爾摩德下彎的纖細腰肢,如蛇一般冰涼的吐息打在女人裸露在外的鎖骨上。
不等貝爾摩德出聲作答,她自言自語道:“她說,我忘了。”
“多麼諷刺啊,有著龐大的記憶,血一般深沉,蒼白的荒原長滿了一望無際的劍塚,那是她為故鄉立下的無字墓碑,而這最後的念想,也隻能最終獻給【虛無】,讓那片混沌的記憶,沉於死亡,得已安眠。”
“……也許,對她而言,反倒是一場好事。”
貝爾摩德闔上眼瞼,交錯繁雜的舞步讓她的頭腦感到一陣無名的眩暈,就像站在懸崖邊上直視深不可測的崖底。她強撐著意誌,開口道:“如果一個人願意忘掉它,那就說明這段記憶對她而言已經如同雞肋,食之無味,不如儘早舍棄。”
“是嗎?在我看來,【記憶】從來不需要舍棄或者修改,保持它們本來的麵貌,並且時刻謹記,正是這些原初的憶質塑造了我們……記憶啊,就像一壇陳年美酒,越是悠久,越覺得美味,越是值得一品芳香。”
黑天鵝站定在原地,右手拂過貝爾摩德微微淩亂的鬢發,指法小心翼翼,就像是在對待一件珍貴的寶物。
她沉聲道:“那麼——你極力想要忘卻的記憶,到底是什麼?”
一陣電擊一般的震蕩直衝腦門,貝爾摩德顧不上禮儀風度,匆忙閃身後退,晦澀不明的眸子緊緊盯住黑天鵝的身影。
“你……!”
她的視線掃過身邊,猛然間發覺周圍不再是她熟悉的酒吧景象,狂歡的人們隻留下定格的空白麵容,整個場景就好像被導演喊了一聲暫停,時間在這裡停止了流動,隻剩下音樂不受乾擾持續播放,跳躍的音符聲聲入耳,在萬物靜止的世界更顯得詭異無常。
“親愛的,現實往往比夢境更加光怪陸離,更可悲,更可歎。”
憶者一步步朝她走來,明明臉上掛著溫文爾雅的笑,卻帶著令人窒息的壓迫感。
“這就是我的準備,放低姿態,等待獵物上網,然後一擊致命。”黑天鵝唏噓道,“你封鎖了自己的內心,卻因緣際會,留下了一道不明顯的縫隙。你想借這道縫隙來為你昏暗逼仄的世界透透氣嗎?可惜,它反倒成了通往你致命弱點的捷徑。原來如此,這就是你執意隱藏的‘秘密’嗎?”
話音剛落,背景音樂的音符再度升高,越發尖銳刺耳,達到一個令人牙酸的高度,如同一條緊繃的弦,隨時可能斷裂。
她說的是……天使?
不!不可以……不可以傷害……
失去儀態的魔女無聲厲叫,身體卻仿佛被掏空了的枯木,僵硬得無法動彈半分。
【當前宇宙融合度:2.5%】
穹:“我現在真的很像反派嗎?”
係統:“看看人家都嚇成什麼樣子了,你心裡沒點數?”
穹:“冤枉啊,我就想讀個記憶走劇本,誰能想到這位代號成員的魔抗也太低了吧?”
為了挽回黑天鵝的名聲,她清了清嗓子,換了一個聽上去毫不相關的問題:“你想殺掉他嗎?”
如山一般的威壓減退,魔音漸緩,貝爾摩德麵色不佳,捂住突突作痛的太陽穴,口吻含糊道:“什麼?誰?”
“那個毀了你一生的男人。”
黑天鵝抬起無光的眼眸,下一秒便重新恢複了動人的光彩:“當然,我從不對他人的人生指手畫腳,決定權在你。【憶者】隻是窺探,從不乾涉。”
貝爾摩德抬頭看去,低矮的牆壁在她眼裡翻出隱隱綽綽的殘影,仿佛有人在暗地裡拉開了幕布,屬於莎朗·溫亞德的幾十年的經曆重現人世,每一個細節都是那麼的清晰可見。
從第一次開槍殺人之後,從躺上那座手術台之後。
滋生陰霾的心靈,在阿努比斯的天枰上,終將被判入地獄。
貝爾摩德本以為這就是她的一生,比起常人而言更加漫長、更加痛苦的一生。
然而,影片的最後,她看見了一束微弱的光。
明黃色的,溫暖的光。
好似天使降臨時的神跡,朝自己撕裂而來。
——夢醒了。
她晃了晃腦袋,低頭看著自己手裡端著的“尼格羅尼”,調酒師投來擔憂的目光:“女士,您沒事吧?”
“不,我沒事。”貝爾摩德抿了一口杯中的酒水,喉嚨滾動,神色還有些恍惚:“可能,確實是有些醉了。”
腦中一片混沌朦朧,她好像親身體驗了一場刺激的夢境,後勁極大,醒來後恍若隔世,悵然若失。
隻有一個女人絲絨般的聲線殘存在她的記憶裡,揮之不去:
——“大火燃儘罪業,毀滅亦是新生。”
她的罪業……
貝爾摩德好像隱約猜到琴酒遇到的那個“神秘主義者”是誰了。
“真是榮幸,我可否有幸知曉她的芳名?”
調酒師回答:“那位女士說,如果您確實想要記住她,那便叫她‘黑天鵝’吧。”
“她在哪兒?”
調酒師擦拭杯盞,搖頭不語。
“是我冒昧了。”
貝爾摩德端起酒杯,露出修長的脖頸,飲下最後一口“尼格羅尼”。
時間剛剛好。
“喲,貝爾摩德,我來晚了嗎。”
金發黑皮、長相酷似混血的俊朗男人身穿一身休閒服,揮揮手致歉,隨意找了個位子坐下,紫灰色眼睛在絢麗的燈光下泛著冷色,掃向貝爾摩德手裡的空酒杯。
“真稀奇,你剛才和誰喝完了一杯?”
“是一位路人請的酒,沒有結尾的邂逅在酒吧經常發生。好了,無關的話就不要再多說了,波本。”
波本無奈聳聳肩,“抱歉,職業習慣。”
調酒師端上一杯雞尾酒,禮貌地為兩位留下交談的私人空間。
“你在調查的那件事,有眉目了嗎?”
“琴酒的嘴巴太嚴,我問不出來,”貝爾摩德微微搖頭,“你呢?”
——這是假話。
她作為那場實驗的經曆者,比波本這個後來加入的情報人員知道的多得多,自然能夠大體推測出boss最近的動向,更何況黑天鵝還好心地給她送來了那麼多有用的情報。
波本也笑著說:“朗姆對此也不知情。”
——這是廢話。
貝爾摩德都不知情的任務,朗姆作為和琴酒、貝爾摩德同一級彆的組織成員,之間的交際更少,琴酒連貝爾摩德都守口如瓶,又怎麼可能對朗姆吐露隻言片語?
兩個心眼子加起來有八百個的代號成員相視一笑,彼此心知肚明。
波本喝了一口黑麥威士忌,又提起了另外一件事:“就在不久前,組織的防火牆遭到了黑客攻擊。”
“我也收到了消息,boss看上去很惱火呢,怎麼樣,那個小老鼠抓到了嗎?”
波本表情凝重地搖搖頭:“沒有。我們的人一無所獲。那個黑客……簡直就像互聯網上徘徊的數據幽靈一樣,沒有留下絲毫可以追蹤的痕跡。我懷疑他們是一個藏得很深的黑客團隊,對方的攻擊形式不符合我們已知的任何一個官方或者民間勢力的慣用方式,甚至……可以說超出了這個時代。”
貝爾摩德的語氣也變得逐漸玩味起來:“組織從米國最頂尖的人才基地挖來的技術人員團隊也搞不定?”
“隨你怎麼說,我親眼旁觀了這場聲勢浩大的攻防戰的尾聲,當然,聲勢浩大是指我們這邊,幾百個技術人員放下手裡的活,圍在電腦桌前展開對戰,不過依我看,對麵指不定還沒動真格,嘖嘖,真是恐怖的實力。那個不知名的黑客在入侵完數據庫、戲耍了我們一通後,你猜怎麼著?對方光明正大地留下了一個電子塗鴉,畫的是一隻傻裡傻氣的紅眼烏鴉……朗姆看到後都快氣暈過去了。”
“哈哈哈……”貝爾摩德不帶掩飾地笑了出來,組織內部的高層都是競爭關係,她看到多次給她添堵的朗姆吃癟比什麼都開心:“然後呢?你的上司又在boss麵前許諾了什麼來挽回組織的顏麵?”
波本搖了搖酒杯裡的冰塊,“全體技術人員被迫加班加點,一些負責維修防火牆,另一些人則負責解析那道電子塗鴉背後的信息,目前來看一時半會兒得不出結果。朗姆讓我在黑市上發布通緝令,我登上黑網一瞧,起碼有十幾個地下組織發布了內容相似的通緝令……也就是說,那個黑客在襲擊組織的防火牆時,甚至開了十幾條戰線同時作戰。”
地下勢力大震蕩。
“……對方的目的是什麼?”貝爾摩德收斂了笑意,過了一會兒才說。
“不知道,”波本苦笑,“我們的數據庫被人翻了個底朝天,而我們連敵人是誰都沒看清。隻能追查對方故意留下的線索,完全就是被人牽著鼻子走啊。”
他說的不隻是組織,就連公安也遭遇了相似的入侵。
黑白兩道皆是如此,黑客的真實目的更加撲朔迷離了。
長達一個多小時的情報交流後,迎著逐漸翻白的天色,波本慢悠悠走出酒吧,低頭看了看手表。
“和她這種合作者交流情報真是讓人心累,遮遮掩掩的……唉,算了,這一趟也不是毫無收獲。五個小時後還得去咖啡廳上班,又來不及睡覺了。”
他在街邊的售貨櫃買了一杯提神的咖啡,邊喝邊往車上走,朝著自己公寓的方向開去。
街上大部分的商店都還沒開門,一眼看去冷冷清清,景色淒涼。
他打開車窗吹著風,餘光時不時看向窗外。
路燈昏暗,行人寥寥無幾,幾個外表糟蹋的不良青年搖搖晃晃走在路上,不遠處,新修建的高樓大廈燈火通明,那裡在舉辦一場市長千金的生日宴會。
窮人們整日殫精竭慮,為第二天的溫飽而發愁;富人縱情享樂,對地麵上的人間疾苦視而不見。
這就是這座城市,這個國家的常態。
本名為降穀零的公安臥底波本將這個社會的冷暖儘收眼底,雙手緊握著方向盤,微微失神。
“呲——”
他踩下刹車,白色馬自達停在路邊,對著車外喊道:“喂,小姑娘,這麼晚了,怎麼還不回家?”
銀發單馬尾少女此時正在癡迷於24小時街機遊戲,稍微分了點注意力給背後的路人,嘴裡的口香糖吐出一個粉色泡泡,“砰”的一聲破掉。
【當前宇宙融合度:2.5001%】
“大叔,你沒看到嗎,我忙著打遊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