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特殊的時代(1 / 1)

陸山嶽在陸家一向是一言九鼎。他開口之後,混亂的場麵即刻靜止,三五息過後,眾人各歸各位,爭端好似冰消雪釋。

“外人”言笑晏晏:“外人都言陸家家風最是端莊整飭,如今看來,真真是百聞不如一見。”

陸山嶽表情似乎有些驚異:“未曾想,大總管也需要觀摩家風?莫非是有心認義子女,添第五家香火。”

此言一出,不知誰沒忍住倒抽一口涼氣。

第五旉仿似沒聽見,漫不經心地斜提著銀夾子撥弄炭火,桔紅火影從他袖袍邊沿滾過。

“倒是個好主意。”

大總管十分和氣地接話,不像是外邊傳聞裡那凶惡奸詐的宦官模樣,說話不緊不慢,倒像個文人雅士。

“家大,業也大,如此龐大的家業若一遭崩得粉碎,看著子孫後代受苦受難,某於心不忍。”

兩人的視線皆是含著笑意,對上時也友好萬分,渾然一對很要好的友人,在熏人暖氣中閒聊。

陸安坐在自己位置上,和其他陸家人一樣眼觀鼻鼻觀心,堅決不參合進這段對話裡。

——大佬在打機鋒,互相陰陽怪氣,你們這群小蝦米貿然闖進去,是生怕其中漩渦不能把你撕碎嗎?

好在,天冷,粥也容易冷,幾句話過後,陸山嶽便拿起了筷子。

陸安用眼角注意到,陸山嶽動了筷子後,其他人才拿起筷子。但也不是同一時間動筷,而是按照年齡和輩分,依次起筷。長輩不吃,小輩就不能用餐。

陸家如今人少,若是按照最鼎盛那會兒的人數,若是過年家宴,陸安琢磨著等輪到她,人都快餓死了。

——還好之前她要動筷子的時候被陸寅意外打斷了,不然一個不講禮數不敬長輩的帽子扣在頭上,便很難拿下來了。

陸安微微垂眸,一時之間有些心驚肉跳,又有些唏噓:大家族講究真多,都流放了還要堅持這種排場,怪道林黛玉進賈府要時時小心處處留意呢。

算了,不想那麼多,先吃飯。

陸安數了一下,她碟子裡的十粒,陸寅碟子裡的十粒,足足二十粒鹹豆呢。糜子粥倒是不用數,雖然是稀粥,能從粥水上看到自己的影子,但米粒看著也不少,碗中間還沉著一塊蘿卜乾。通常一碗粥喝完,蘿卜乾也就吃完了。

陸安把她的早餐吃得乾乾淨淨,一粒米也沒有剩。其他人也一樣。吃完後,肚子半飽,身體暖烘烘的,也算是一種慰藉。

“今日雪大,便不動身了。”負責押送他們的將校說。

若是尋常犯人,這時候也得上枷,睡覺也得戴枷鎖。但陸家有天子開恩,特許平時不必戴枷,隻有上路時才需要往脖子上套。

陸安吃完了早飯,在驛站裡四處走動,隻要不出驛站,便沒人管她——出驛站也行,但不能走遠,需得上枷,身邊還有將校監管。

走著走著,陸安聽到身後有人喊:“前方可是陸九郎?”

回頭一看,是這驛站的驛卒之一,五官粗獷,胡茬青黑,身上最亮眼的還是朝廷統一下發的驛服。對方很熱情:“九郎是在尋人尋物?可需小底幫忙?”

陸安想了想,問:“驛站裡有沒有書可以看?”

驛卒問:“《千字文》可行?”

陸安點點頭。

很快,對方就拿著《千字文》來了。來的時候還貼心搬過來一尊小凳:“九郎要去哪兒看?凳子我給你搬。”

陸安連忙道謝。又看那書,隻見書封和書頁都發黃發黑了,聞著還有黴味兒。不像是潮濕弄的,倒像是有人日日翻看,汗液抹在上麵才導致的發黴。

然後就聽見驛卒不好意思的聲音:“我隻有這個書了。”

略微停頓後,對方像是想起什麼,急急補充:“不過,之前有位士子路過,落了一本《春秋經傳集解》在這裡,如果九郎需要,我現在就去翻出來。”

陸安拱手:“勞煩了。”

“些許小事,算什麼勞煩。”

那驛卒匆匆離去,留下小凳和《千字文》,陸安便坐著凳子翻看起來。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

驛卒取書回來時,就是這般聽到了琅琅書音,看到唇紅齒白的郎君端坐在小凳上,半點不見嫌棄地翻開那發黴的書,清聲念誦,日光透過窗格投進來,籠罩著念書的人,垂成了一小團橘黃色的影。

驛卒頓時不敢出聲驚擾,隻自個兒在心裡驚喜:他果真沒有討好錯人!

以陸九郎的才華,再加上這獨一份的氣度,身陷囹圄也專心念書,來日必能扶搖直上,說不準他如今雪中送炭,往後能夠結一份善緣呢?

便等對方念完千字文後,上前道:“九郎,《春秋經傳集解》來了。”

陸安拿過來淺淺一翻,笑道:“我就說怎麼會有人不回來找書,從這書看,對方家中非富即貴,不缺這一本,便也不會特意回尋。”

驛卒驚奇:“九郎怎知?”

她現在所處的朝代,國號為薪,絕大多數地方都能看出宋朝的影,仿佛一個事物鏡內鏡外的模樣。陸安再結合一下原身的記憶,淺慢地說:“牌記簡潔,無邊框,無紋飾,四周及左右皆為雙邊。”

捏了捏紙張,繼續:“兩浙地區多見桑樹、楮樹,浙本便多用皮紙。皮紙潔白堅韌,刻字清晰,兩浙地區自北……自雕版印刷出現以來,便一直屬於雕印中心,浙本更是刻本中公認最精美的版本,價格本就不菲了,尋常浙本還沒有句讀,這書上卻有句讀輔助斷句,想必更是昂貴非常。”

這麼貴的書,對方不回來找,要麼是錢多,直接再買一本就行,沒必要大費周章。要麼就是有急事離開,回不來了。

驛卒似懂非懂地點頭:“九郎當真是見多識廣,不愧是陸家人。”

自小浸(淫)(書)香,連刻本都能說得頭頭是道,一眼便認出來處。

陸安笑了笑,沒有多說話,隻低頭繼續看書。

——這哪是陸家的原因,是上輩子生活在信息時代,想查什麼,了解什麼,網絡一搜就搜到了,換陸家人,他們估摸著連浙本多用皮紙都不會去關注。

對他們而言,東西好用就夠了。

*

陸安將這本《春秋經傳集解》認真看了一遍,有句讀斷句,再結合上一輩子,自己的專業漢語言文學所了解到的《春秋》知識,閱讀得非常輕鬆。

——就是閱讀習慣有些彆扭,總要克製住從左往右讀的衝動。

在這個過程中,陸安驚喜地發現原身的記憶力十分優秀,再結合記憶法,輕輕鬆鬆便將整本書背下來了。

有這樣的記憶力,今年是科考年,八月解試開考,她應當能嘗試下場。

陸安眉頭深鎖,習慣性地開始在心裡做計劃。

她必須儘快逃離陸家的掌控,走科舉路線拿到官身在皇帝麵前露臉是最好的辦法,不然就等著幾年後陸家回京,把她和陸九郎的身份換回去再上門提親,美其名曰賠償她這幾年的勞累吧。

好在便宜祖父雖說犯法導致家被抄了,人也下獄流放了,但朝廷並沒有剝奪他子孫後代科舉的權利,隻要她能想辦法獲得特赦,脫離罪犯身份……

“阿兄……”

……而且,好消息是薪朝風氣類宋朝,對讀書人頗有優待,禁止對諸科舉人進行解衣搜身(按曆史進程,過幾年應該會恢複搜身的舉措,陸安心知自己但凡錯過這幾年,往後再想科舉就不可能了)。

“阿兄?”

“嗯?”

陸安從自己的思緒裡掙脫,抬頭一看:“五妹?”

陸五娘手中提著一個壺,懷裡抱著一個碗,怯怯地看著她,低聲說:“阿兄,驛站裡的生薑前兩日剛用完,站內隻有柴火,我請驛卒煮了點湯,你要不要喝一碗,暖暖身子。”

——湯就是熱水。

陸安麵色一下子就古怪了起來。

她還記得前兩天他們剛到驛站的時候,陸家人想喝口熱水,驛站裡的驛卒推三阻四,不是說天太冷熱不了灶,就是說柴房裡柴禾稀少,雪又大,無法去市集裡購買補充,隻有陸山嶽一人能得到優待,今天怎麼突然就……

陸五娘看出陸安的疑惑,抿唇淺笑:“他們見識到阿兄你的文采,哪裡還敢怠慢陸家。”

陸安瞳孔微動。這才真正體會到什麼叫時代風貌。

在這個時代,哪怕你是正被流放的犯人家屬,隻要你展露才華,照樣能獲得追捧。還能連帶著家族中人一起受到尊敬。

真是一個……很奇異,很特殊的時代啊。

適合文人,也適合知識豐富的穿越者。

至於陸家借了她的勢這倒無所謂,前期在不能脫離陸家的時候,她不介意和陸家互惠互利。

反正……這些都是要還的。

隻要這個時代一日尊崇讀書人,她就一日不擔心自己能不能乘風而起。

攜帶著上下五千年文化而來的穿越者接過那碗湯,向陸五娘,也是向這個時代,意味深長地說了一聲——

“多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