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誰人不識君(1 / 1)

“姊……隻有這一個水泡,阿兄,你忍著點,我把它挑掉。”

陸安低頭看著那十二三歲的少女,一手捏著她的腳,一手握著繡花針,小心翼翼地靠近她腳心的泡。

少女屏住呼吸,用力一挑,隨後抬起臉笑:“好了,阿兄!挑掉了!明日走路應該會好受很多。”

現下已是黃昏,天陰陰,霧蒙蒙,太陽也十分暗淡。借著迷蒙的日光,陸安仔細端詳這名少女。

眼睛亮亮的,笑容甜甜的,灰土頭臉,身上粗布麻衣將皮膚摩擦得發紅。

很可愛的女孩子,十二三歲,還是未成年,可惜,如果不是女的就好了。不是女的,那原身爹媽想要報答陸家的恩情,說不定也能報到她頭上。

陸安回憶著原身的記憶,略有些嘲諷地勾起嘴角。

原身今年十四,也是個未成年,但女孩子發育快,十四歲和陸家已經十七歲的九兒子差不多高,也因此,原身的父母為了報答陸家大恩,在陸家犯罪被配隸後,把自己的女兒女扮男裝,換出了陸家的兒子。

為了恩人,犧牲自己的孩子!多麼值得讚頌的報恩故事啊!

知情的陸家人對原主心懷愧疚,但沒有一個人站出來拆穿這事。

陸安垂下眼,語氣冷淡:“我要睡了。明天一早還要趁著雪停,繼續上路。”

少女抿了抿唇,眼眸暗淡了些許:“好,我先出去了。”

陸安合衣躺下,和她睡同一屋子的陸家七郎突然開口:“你也不用如此鬨脾氣,祖父他老人家官至宰執,與官家多年情分,朝中又有十數知己好友,遲早會有複官歸京的那天,驟時……你不是喜歡魏家三娘子麼?祖父必親自上門為你提親,定是正妻!”

陸安背對著陸七郎,麵無表情地盯著牆看。

哦,真不錯呢,你替我弟弟在配隸之地苦個幾年,我弟弟一定會報答你,許你正妻之位,是這個意思吧?

——原身,就是這魏家三娘子。

陸安覺得很是可笑,理都不帶理那陸七郎一下。

更何況,她能穿越過來,完全是因為原身一個嬌嬌小姐,沒吃過配隸的苦,路上發高燒,又沒有藥,一命嗚呼了。

陸家,魏家,都欠原身一條命。

房間裡,那陸七郎的聲音又傳來,帶著煩躁:“你怎麼不說話?”

陸安不吭聲,房間外突然傳來剛才那少女的尖叫聲:“啊——”

陸七郎一驚,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見陸安已經從床上躍起,毫不猶豫往外麵衝去。

陸七郎一怔。

‘這三娘子不是很恨他們家?’

顧不得多想,連忙起身,出門便見自家小妹妹淚眼漣漣躲在陸安身後,陸安正抬著手,緊抓她對麵人的手腕,語聲冷冷:“五娘才十二歲,尚未及笄,大總管請自重。”

陸七郎心裡咯噔一聲。

這閹豎想對他小妹乾什麼!

也連忙上去,發出警告:“第五旉,我陸家雖倒了,可我祖父門生無數,容不得你侮辱我家女兒!”

這第五旉是宮中的太監大總管,在皇帝的默許下插手朝政,和士大夫打擂台。魏三娘子在閨中也曾聽聞對方手段陰狠毒辣,不知多少士大夫被他羅織了罪名陷入獄中,在魏三娘子記憶裡,時常以一個可怕的陰陽臉、尖嗓子太監形象出現,但這次配隸,一見真人,才發現對方不過二十七八歲年紀,眼尾狹長,眼瞳幽黑。

——他之所以會在這裡,是因為陸七郎的祖父得罪過他,他正好要前往他們配隸的終點房州辦差,順路接下押送的差事。

昏暗的室外,冷日映在第五旉晦暗的麵容上。他笑了一下,如同幽鬼:“你陸家世代業儒,就連女兒也要學詩習文……”

第五旉的左手手腕被陸安擒著,他一掙,將手腕脫出,反手又迅疾地抓住陸安要收回的右手。

五指扣著五指,掌心貼著掌心。指腹,摩擦著指腹。

“我方才摸了五娘子的手,指腹有練字留下的薄繭……”

陸五娘的臉唰一下白了,右手也下意識縮到了袖子裡。

陸七郎也是僵硬在原地。

隻能聽著那閹豎似笑非笑地將剩下的話說完:“不知為何,體弱多病,深居簡出,卻薄有才名的陸九郎,手上卻無繭子呢?”

“體弱多病,深居簡出,卻薄有才名”這幾個字,還是重音。

空氣一時寂靜了。

陸安麵無表情:“大總管,請自重。陸某無龍陽之好。”

第五旉順勢鬆開手,露出一副洗耳恭聽的姿態:“九郎神態自若,可是對某方才所言,有辯駁之處?”

頂著身後和身側兩人希冀的目光,陸安盯著這位大總管看,突然微微一笑:“我手上確實不會有繭,不論詩詞還是經文,我皆能信手拈來,何必抬筆去練?”

陸安:“不信?大總管可考我一考。”

第五旉眯起眼睛。

陸安一臉坦然。

陸七郎和陸五娘卻是很茫然——沒聽說魏三娘子會作詩,會論經義啊?

“好啊。”

黃日亮了些,將第五旉的麵容映得像冰冷的玉石。

他輕輕扯了一下唇角:“那就請九郎以此次配隸為題,作一首七言絕句。”

陸安點點頭,正要張嘴。

第五旉抬起手,做了個停止的手勢:“九郎莫急,我還未說完。”

“這一首七言絕句,其一,要為環抱型,首句和尾句音步為二二二一,二、三句音步為二二一二。”

光是這其一才出來,陸七郎已經臉黑了:“你!無恥!”

誰沒事出題會規定音步啊!

哪有這樣難為人的!便是原來的陸九郎都不能根據他的要求做出詩來!

不管他們陸家有沒有換人,這閹豎就是要敲定他們換人了,欺君了。

第五旉負手而立,不鹹不淡地繼續說:“七郎也莫急,還有其二呢。”

“其二,此詩走平水韻,此事既然是因五娘子而起,五娘子今歲才十二,那便以‘十二文’為韻腳,如何?隻要你能作出符合的詩,某便當眾向你賠禮道歉。”

——十二文為韻腳,指詩句要以“文”“軍”“芬”“熏”“聞”“君”“分”“雲”“曛”“欣”“殷”“蕡”“墳”“群”“紛”等字為末尾。

陸安:“沒有其三?”

第五旉:“沒有。”

陸安:“確定?”

第五旉:“確定。”

“那就好。”

第五旉眼中,這位穩重的“陸九郎”難得露出了狡黠的神態:“我剛才心裡已經換過一首詩了,再換一首,太浪費了。”

……他居然能作詩那麼快?

第五旉眉尖微蹙。

——他卻是不知,陸安雖然對上輩子記憶很模糊,很多事情都記不清了,但做題已成習慣,他提出了標準,陸安腦子裡便不受控製地浮現出最佳答案。

隨後,便聽陸九郎慢悠悠地吟:“聽好了——”

“千裡黃雲白日曛,北風吹雁雪紛紛。”

陸五娘子怔了一下,看看陸安,又看看外麵天空。

天邊夕陽西下,黃雲蒼茫一片,下午剛停的雪,在此前竟又下了。

景很美,但是要用詩句將這豪邁的景色白描出來,很容易便失了氣勢。

但是這句詩……這句詩!

“好悲,好壯,好淒,好寒的一句詩。好絕的一個‘曛’字。”陸五娘子輕聲呢喃,心情也被這句詩帶得難過起來。

這是配隸路上看到的景,為景象賦予情緒是人的行為,魏家姊姊,心裡一定很傷心很悲痛吧……

陸五娘子雙目含淚看向陸安。

陸安完全沒有注意到,她在醞釀後兩句的氣勢。

陸七郎也在品味前兩句,品味完後,先是一喜,又是一驚,暗暗為陸安焦急起來。

前兩句確實悲壯,但氣勢提得太高了,很難再上一層。可若是後兩句降下去,就免不了毀了前麵兩句,整首詩就顯得頭重腳輕了。

第五旉哼笑一聲,也是在等著看陸安的笑話。

起點太高了,後麵兩句可就不好想了!

不過……

第五旉微微垂下眼。

哪怕隻有前兩句,他也不能用之前的理由逮捕陸九郎了。

而陸安,突然轉身麵向陸家家主,曾經的宰執相公陸山嶽的房門,輕輕彎腰,拱手一揖。

“莫愁——”

她的聲音沒有念前一句詩時那麼響亮,卻如同炸在眾人耳邊。

“前路無知己。”

“天下誰人不識君。”

“砰!”

那房間內,明顯傳來了陶瓷碎裂聲。

陸五娘子聽完那兩句詩後,下意識抬手捂住嘴,心情激蕩得幾乎要喘不過氣來。

千古名句!

千古名句!!!

居然就在這配隸路上,在一介閹豎的逼迫下,從一個十七……不!十四歲的女子口中說了出來?!

誰能相信?!

誰敢相信?!

陸七郎一陣頭暈目眩。

那句“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才氣幾乎要從中滿溢出來了,陸七郎想去拿筆,想去拿紙,來讓陸安將這句詩寫出來,讓才氣蕩在筆尖,傾倒在紙墨之上。

而陸安隻是笑問第五旉:“怎麼樣,大總管,我這首詩有沒有符合‘配隸’主題?音步要求?有沒有押穩‘十二文’韻?”

這實在有些挑釁。

第五旉皮笑肉不笑地看著陸安:“九郎真是好本事,這詩用在此地,未免大材小用了。”

陸安拱手:“承蒙大總管誇讚,陸某受寵若驚。”

“……”

他能怎麼說。他對詩詞確實無甚喜愛,但鑒賞能力並不差。

這首詩,他昧著良心也沒辦法說不好。

第五旉微妙沉默片刻,深深看了陸安一眼:“陸家九郎,咱們,來日方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