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子(1 / 1)

七殺 葳蕤玳瑁簪 5242 字 2個月前

湖光映碧魚穿雲,青鳥相戲水波動。更有佳人紅粉,卻扇拂袖,書生凝眉,左右為難。

“姐姐,姐姐,你聽我說——”

小生追著那小姐無頭蒼蠅一般,那小姐惱極一推,險些將那小生推落湖裡,惹得那俊俏的麵孔一陣驚慌。

眾人哈哈大笑起來,“這戲有趣兒,看那小生演得多好啊。”

靜蓮笑得肚子疼,見沈氏看得津津有味,叫來小丫頭,丟了四五吊錢進去,“演得好,老夫人有賞。”

聞言台上那戲子唱得越發得勁,動作誇張詼諧,時時逗得滿堂歡笑。

毓蘭抱著孩子,往嘴裡塞了一顆杏乾,偏頭悄聲指了指對座的二人。

“哎,嗯......”

舒玄成順著毓蘭目光看去,“他倆這是怎麼了?”

兩人同座向來是耳鬢廝磨,親親熱熱,今日打從坐下來開始就沒說半句話。舒玄禮一個勁喝酒,宋璋則心不在焉地看著台上出神。

“八成是為納妾的事。”毓蘭說著橫了舒玄成一眼,“還以為二郎有所不同,到頭來你們這些男子都一樣。”

“你說二弟就說二弟,牽扯旁人做什麼?”

舒玄成撇了撇嘴,朝向另一頭看戲。

舒玄禮聽著眾人歡笑,又斟了一杯酒,剛要舉起卻被宋璋攔下。

“玄郎,酒醉傷身,莫要貪杯。”

她關切地看著他,他緩緩抬起頭,卻又移回了目光。招來丫鬟重拿了酒杯斟酒。

手心的那杯酒顯得格外冰冷起來。

她頓了頓,將那酒重新放回了他案邊,他卻再沒動過。

沈氏目光流轉,微微勾了勾嘴角。終於是等到這丫頭現了原形,惹了厭煩。

她咳嗽了一聲,靜蓮瞥了一眼眾人,拍了拍手掌。一時眾人都看向沈氏等待她發話。

沈氏道:“今日除了二郎生辰,還有一件喜事要宣布。”

“玉蟬性情乖順,聰穎機靈,又是與咱們有親的,二郎夫婦膝下無子,便納了玉蟬做貴妾。喜上加喜,親上加親。往後二郎可要好好對待玉蟬,璋娘也要好好與你妹妹相處,可知道?”

眾人一時都看向了宋璋,她手中緊緊握著筷子,口中卻沒立時回應沈氏的話。

胸腔裡有一股不平之氣堵在胸口,久久不能下咽。

她眼下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將桌上的碗筷全都扔在地上,掀翻桌子,攪亂這場鴻門宴。

餘光中舒玄禮向她投來了審視的目光。

她生生咽下了這口鬱氣,不能讓他為難,不能讓沈氏失了麵子。

她將口中的杏乾咽了下去,酸澀尚留在口齒,她抬起頭扯出一個笑容。“兒媳明白。”

沈氏銳利的目光這才收回,滿意地點點頭。“母親就知道你向來是懂事賢惠的,二郎有你這個媳婦也算是他的福氣,往後你們姐妹......”

“我不同意。”

滿屋忽而靜了下來,沈氏皺著眉,“你說什麼?”

舒玄禮重重砸下了酒杯,抬頭冷眼看著沈氏,“你們為我娶妾,要為我留嗣,可曾問過我一句?”

他嘲弄地看向宋璋,嗤笑一聲,“怎麼,這妾竟是為娘子所娶,全憑她點頭作罷。”

“郎君......”

“你今日喝醉胡說八道什麼?我是為你好,替你操心,怎麼還操心出錯來了?”

舒玄禮當著眾人的麵讓沈氏下不來台,她此刻當真惱怒起來。毓蘭給舒玄成使了個眼色,忙上前打著圓場。

“二郎這是不好意思了,娘彆生氣,他昨夜出門訪友極晚才回來,今晨又起得早,這身體也不太舒服。這猛然一提這事,還沒反應過來呢。”

沈氏冷哼了一聲,接下了毓蘭的台階。毓蘭忙命戲班子重新唱了起來,以衝散這彌漫硝煙的空氣。

舒玄禮的酒一杯接著一杯,宋璋看得憂心,卻又不敢再說話。

舒玄禮見她果真不再勸阻自己,更是氣悶,喝的頭暈目眩起身扶著小廝往後院去醒酒。

“為什麼,為什麼她要這樣?”

舒玄禮頭疼得厲害,一邊走一邊捶著腦袋。

小廝不知所雲,“郎君你說誰要哪樣?”

“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總被無情惱!”

他胡亂說著詩句,小廝無奈扶著他,“您說的什麼跟什麼呀。少夫人一片心全在您身上,哪兒什麼照溝渠,無情惱了。”

“不識廬山真麵目,隻緣身在...嘔......”

“哎哎哎,郎君你彆吐,你彆......”

小廝悵然一聲,捏著自己的衣角,看看舒玄禮又看看自己,“我這可是春桃新給我做的衣裳,唉——您在這等我會,我換身衣服再給您拿雙鞋子去。”

舒玄禮斜靠在柱子上,順手摘下一株芍藥,看著傻笑。

“阿璋...阿璋,你彆生氣......”

“表哥?表哥......”

舒玄禮迷迷糊糊望去,“阿璋。你可算追來了,我以為你不管我了呢。”

眼前的“阿璋”似乎輕笑了一聲。

“你笑吧,隻要你不生氣就好。你不生氣,我就不生氣了,我隻是想你對我坦誠一些,我們是夫妻......有什麼事都應該告訴我.......”

“阿璋”將他扶了起來,“你喝得太多了,我帶你回去休息。”

舒玄禮乖乖靠在了她肩上,挽著她的手踉蹌著往園子深處走去。

宋璋瞥了一眼身旁的座位,又看了一眼玉蟬空著的坐席。附耳對明心道:“我出去找找郎君,若母親問起就說我更衣去了。”

“哎。”

經過回廊,幾個丫鬟坐在一處編花籃,宋璋道:“看見二郎了嗎?”

小丫鬟脫口道:“二郎君跟著表小姐......”

一旁的大丫鬟臉色一變,拉了拉小丫鬟,她方道:“二郎君酒醉頭疼,回文墨軒歇息去了。”

宋璋一路走到文墨軒,丫頭小廝們都趁這機會偷去前廳看戲,隻有三兩個懶的樂得在房裡睡覺,誰也沒察覺她的到來。

然而越是安靜,她的心就越是不安。

她一路疾行走至文墨軒,卻聽得細瑣之聲從觀雨堂傳來。

兩扇大門悄然推開,外間隻有一個炭爐,一個盂盆。而幽香漸漸從裡間飄出,充盈著整個屋子。

清脆的水聲時時傳來,她緊繃著心神,撥開一層又一層厚重的帷幕。

男子與女子交疊的衣物、她送給他的香囊、她親手做的鞋子......

走至最後一層帷幕前,她深吸了一口氣,指尖微微挑起,接著卻先有一雙手拉住了她。

玉蟬穿著一件素衣,長發披垂,臉色微紅,腳上還帶著水珠從裡麵走了出來。

“噓,玄郎頭疼得厲害,才剛剛睡下。”

宋璋冷冷甩開了她的手,就要往裡麵走去。

玉蟬攔在了她麵前,“怎麼?你不相信?”

“真不知你是聰明還是愚笨,又或者說你是高估了世間男子的秉性。”

“你的玄郎溫潤有禮,守身持正,高潔得就像那枝頭含苞的玉蘭花,所以絕不會背叛你,看上我這等俗氣的女子。”

玉蟬嗤笑了一聲,“任憑他是誰,總歸是男子,是男子就有惡欲。借酒催發,淚灑懊悔,字字懇切,實則都是放屁。”

“他口裡是念著你的名字,或許把我當成了你,這一切便理所應當了,可是他想的究竟是什麼....誰知道呢?”

玉蟬挽起衣袖倒茶,泠泠的水聲縈繞耳畔,手臂露出的紅痕斑斑點點,刺痛著宋璋的心。

“你想說什麼?”

“我想說你輸了。”

玉蟬笑著將茶水遞給了她,一字一句道:“木已成舟,舒家少夫人的位置我坐定了。嫂嫂,你就等著被掃地出門吧。”

宋璋接過那杯滾燙的茶,青瓷底麵倒映著女子冰冷的神情,良久她忽而笑了笑,“妹妹,你的這種伎倆我三年前就用過了。”

她說著忽而抄起手中杯盞朝簾後砸了過去。

茶水穿過簾幕灑在帳內,發出咚得一聲響。

宋璋靜靜看向玉蟬,扯了扯嘴角。“玄禮酒量極差,醉後隻管昏頭大睡,從來不省人事。是決計不會對你做出任何事的。”

玉蟬被拆穿卻也毫不尷尬,“即便沒做什麼,卻也真真切切共枕而眠,肌膚相親。表哥是正人君子,我名節已壞,依照他的性子,難道會棄我不顧,任我受辱而亡?”

“你就非要與我作對?”

長甲嵌入了手心,怒恨從心底油然而生,浮現眼前。

“是。你從小命帶七殺,煞氣淩人。克死了你父母還不夠,現在還要來克表哥。是個災星也就罷了,偏偏心機深沉,精於計算,當初陳家收養你做兒媳,你卻害死了他家小郎君,還勾引了表哥為你忤逆姨母。

表哥心思單純,哪裡想得到自己費勁取回來的不是什麼柔弱善良的白兔,而是滿腹壞水的毒蛇。”

“嫂嫂,騙來的東西,終歸是要還回去的。與其最後撕開真相,血肉模糊,不如現在抽身,還能保全一點美好的回憶。”

“這些是母親告訴你的?”宋璋沒有像之前一般激動,而是靜靜地看著玉蟬。

她發現玉蟬好像每次都在試圖激怒她。

“姨母已經知道我的身份了,但她說不要緊,她看中的不是門第之彆,而是品行心性。心性不端之人即便門第再高,她也不會給她一個好臉色。”

玉蟬一邊說著一邊盯著宋璋,手中隨時準備好將收妖袋拋出,讓她現出原形。

宋璋笑了起來,自在悠閒地喝著茶。

“母親一向不喜歡我,她覺得我一個破落戶的女兒嫁到舒家,必定本事不小,工於心計。”

她看向玉蟬,抬首間帶了幾份自得,“我在陳家整日伺候那癆病的小郎君,喂飯送水擦身按摩,我出門必得帶他出門,他在床我必須在屋裡。滿屋子的藥味,暗不見光。

我的日子也同他埋了一半到土裡。可是憑什麼?憑什麼我要過這樣的日子?”

宋璋道,“我以將來要照管家中生意為由吵鬨著要去陳家族學上學。我知道那是我唯一擺脫這種日子的機會。起初我隻是想找個好拿捏的蠢貨,嫁給他,哪怕為妾為外室,隻要有金銀財帛,有好日子過,我都不介意。”

玉蟬鄙夷道,“所以你就挑中了表哥。是,他這樣正直溫良之人的確好拿捏。”

“我沒想到他竟想娶我為妻。”

她在族學中與外男私會,一夜未歸之事被陳家得知,險些將她打死。她派人去舒家門口等消息,卻再無回音。她以為他要像那些公子哥一樣口上應著,到了動真格就躲得遠遠的。

她等了兩天,等到以為沒了希望,卻聽見堂前傳來舒家給她下聘的消息。為了娶她,他在雪地跪了整整兩日,至今昏迷,沈氏為了兒子的性命著想,不得已匆匆派人下定。

婆媳尚未見麵,這梁子便先早早結下。

宋璋將玉蟬碗中茶水倒在炭爐中,煙火繚繞,呲地發出刺耳的聲響。

丹蔻握著金匙,微微顫抖,分灑茶葉。微不可查地,粉末從指尖悄然散落,融化。

她將茶遞給了麵前之人。

“你們總覺得我算計了他,配不上他。可又有誰能像我這般全心全意地對他?小到他的日常飲食、衣物、起居,大到他的學業功名,我全都親自過問,操心憂勞。

他愛喝什麼口味,什麼溫度的茶,用什麼茶盞,配什麼點心,點心裡放幾分糖,我都知道。我比母親更了解他。比世上任何一個人都愛他。”

玉蟬沒動作,宋璋笑著接過茶先抿了一口,而後遞給玉蟬。

玉蟬冷笑,“可他呢?他愛的是你嗎?你在他麵前百般欺瞞,萬般遮掩。他可知他愛的不過是一個徹頭徹尾一捏就碎的假泥人!”

“如果他知道了你所做的這一切,知道了這泥人殼子裡真正的模樣,他還會繼續喜歡你嗎?”

宋璋斜著頭,一手撫了撫鬢間的頭發,拔下一隻簪子來。一手晃了晃杯中的茶水。

“所以啊,那就讓他不知道,永遠也不會知道這一切。”

“表妹……去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