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有記憶的時候開始,葉峻就很少見到自己的父母和大哥,聽爺爺說是他們要去城裡工作,賺大錢,供大哥讀書,他未來是頂頂有出息的!
說這話的時候,爺爺的眼中卻總是含著淡淡的化不去的悲傷。
當時葉峻的年齡實在是太小了,還無法獨自照顧自己,隻能和爺爺留在廣城。
他們偶爾會回來看他幾眼,從城裡帶些東西並安慰他:“小葉,等爸爸媽媽賺大錢了,就把你和爺爺接到城裡住大房子。”
每次聽到門鎖開的聲音,小葉峻都會激動地像一顆小炮彈,撞進媽媽的懷裡,抬頭睜著水汪汪的大眼睛,嘰嘰喳喳地訴說自己遇到的有趣或者傷心的事兒,有多麼多麼想念他們,什麼時候可以帶他一起去城裡啊他也想去之類的。
無數的話語下遮不住的是那顆小小的,孤單的心。
他渴望著父母能夠將視線從大哥身上分出一點點,投注在他身上。
大哥天生是讀書的好料子,和他完全是兩個極端。葉峻也想考100分,想成為頂頂出息的人。這樣爸爸媽媽就不會將他和爺爺拋在這座小城裡了。
可惜,無論他如何努力,他也終於意識到了,自己永遠都無法成為大哥。大哥除了優異的成績,還有和父母朝夕相處的那十多年。
每次當他興奮地傾訴著自己藏了許久的話時,媽媽都會溫柔地拍拍他的背,以不會傷到他卻也無法拒絕的力度推開他,打斷道:
“小葉真棒,快看看媽媽給你買了什麼?這是連哥哥都沒有的東西哦。”
語氣也似春風拂麵,但是眼底卻突然溢出淡淡的不耐煩,很快就被她掩飾過去。
然後小葉峻就會按下心底小小的失落感,低頭仔細地用手指撫摸著那些看起來很昂貴的賽車模型,再小心翼翼地將那些東西收進床下的箱子裡。
箱子裡有無數昂貴的玩具,都被小葉峻妥善地收拾起來,唯獨隻有一隻藍色毛絨小貓的玩偶被他放在枕邊,這是母親第一年回家送給他的。
他每天都會和小貓說話,但小貓並不會回答,隻會用那雙幽藍色的眼睛靜靜地注視著他,仿佛在說:“我會一直聽的。”
後來,爺爺去世了,葉峻也好久都沒收到爸爸媽媽的消息了。
他並不傷心,畢竟他還有藍寶在,這是他給小貓取的名字,它的眼睛在冷白的燈光下呈現出明亮的藍色調,如同一顆神秘珍貴的藍寶石。
他應該是不傷心的,隻是放學回家呆在房間裡和藍寶說話的時間更長了。
其實葉峻的人緣非常好,他的運動天賦極高,熱愛籃球和跑步。加之他的五官俊朗,眼神清澈有神,身材結實挺拔。
每次奔跑的時候,陽光灑在他健康的小麥色皮膚上,充滿了生命的活力,如同一副色彩鮮明的油畫。
無論是男生還是女生,都無法拒絕他如同小狗似的可憐眼神和燦爛的笑容。
和葉峻相處過的人都說,葉峻天生就是個話嘮,非常喜歡說一些沒有意義和營養的話,隻要轉移話題就好啦。
隻要你打斷他,他就會放棄跟你滔滔不絕地吐槽教練為什麼那麼殘忍,食堂的大排麵今天燒糊了好討厭之類的廢話。
但好在葉峻性格大大咧咧,並不會和你計較。
其實,葉峻並不是一個粗神經的人。相反,他是一個對彆人情緒極其敏感的人。
他知道所謂的好朋友們經常會在他說話時感到厭煩和聒噪,也從沒真正關注過他到底說了什麼。
他們隻想討論怎樣逃課打遊戲和追求女生。
他小時候就知道,媽媽每次聽他說話就非常不耐煩。這種不耐隨著時間越積越多,直到那年媽媽厭煩的眼神中還夾雜著一絲解脫。
他想,看來明年見不到他們了,終於可以拋下自己和爺爺這兩個沒用的包袱了。果然,第二年,門鎖再也沒響過。
初三中考回家,葉峻就接到醫院的通知,爺爺突發心臟病離世了,身體已經被家人接走了。
他從不知道爺爺有心臟病,隻知道每次父母回家後,都會匆匆地和爺爺一起出門,留下他一個人。
這一次,又是如此,隻是爺爺再也不會回來了。
他的心突然好空,世界仿佛突然靜止無聲,眼角卻乾乾的,好像烈日下的戈壁,隻剩下龜裂的岩石表層。
那天晚上,葉峻再沒說過一句話。
他靜靜地坐在窗前,凝視著遠方深邃如墨的天空,空中沒有一顆星子。
隻有玻璃上倒映著他孤單的影子和床頭小貓玩偶那雙藍色的眼眸,像是唯一點綴在夜色幕布上的星辰,無聲地注視著他的哭泣。
明天是高中開學報到的日子,本來以他萬年吊車尾的成績是絕對上不了高中的。
一方麵是因為他出色的體育成績引起了校方的注意,另一方麵是廣城隻有一所高中,投入了許多資金,為了廣納人才,基本隻要付得起學費就可以上學。
葉峻圍著鵝黃色的小狗圍裙,關掉煤氣灶,正要將麵端到桌上的時候,突然聽到門口傳來行李箱的輪子在水泥地上摩擦的聲音。
隔壁的空房租出去了?看來是來了新鄰居。
他將手在圍裙上擦了擦,往門口玄關處走去,打算從貓眼裡看看情況。
當他彎下腰,將臉對著門上的貓眼時,他的眼睛瞬間瞪大,身體像被一陣突如其來的電流竄過似的猛地一顫。
霎那間,他對上了一雙幽藍色的眼眸。
那眼睛如同浩瀚的深海一般,深邃而又神秘。讓人隻想深深地注視著那抹幽藍,企圖尋找其中蘊藏著的無儘秘密,仿若掉落人間的啟明星碎片般閃耀著迷人的光輝。
凝固的時間悄悄開始流動,葉峻呆呆地眨了下眼睛,那片深藍就消失在門外。
他猛地轉身,貼著門板慢慢地滑坐到地上,左手緊緊地捂住心臟,那裡正劇烈地跳動著,像雷鳴一般在胸腔裡回蕩。
葉峻晃了晃腦袋,栗色的卷發被他揉亂了。
剛剛是出現幻覺了嗎?他怎麼看到了天使?
但是,不可控製的失落像是上漲的潮水,慢慢充斥胸腔,他的心像是一艘無助的小舟在這片海水中緩慢地搖擺,漂蕩。
好想再看見那雙眼睛,好想和那雙眼睛的主人說話。
入睡前,葉峻將小貓玩偶舉到眼前,用滿懷期待的語氣說道:“藍寶,你說,我明天應該怎麼和鄰居搭上話呢?我要不要先禮貌地打招呼呢?他會不會覺得我很煩呢?啊,要是他討厭我了怎麼辦啊啊啊啊!”
藍寶:受害者+1
第二天清晨,葉峻失眠了一整夜。
因此,太陽還沒露出頭來,他就“嗖”地從床上直起身子,迫不及待地衝進浴室洗漱,然後快速做了個簡單的三明治,隻有一片生菜的那種簡單。
胡亂地套上藍白色的寬大校服後,他整個人貼在門上,一邊囫圇地咬著早飯,像一隻蹲在老鼠洞門口的狗,暗暗地觀察著對門的動靜。
終於,當對門傳來門鎖轉動的聲音時,葉峻感覺自己的腦瓜從未如此清明過,他立馬決定采取碰瓷的手段。
先假裝不小心撞到對方,然後立馬鞠躬道歉,順勢自我介紹,自然地詢問對方姓名後表示他可以進行補償,後麵一來二去,二來三去他們就是最好的兄弟了。
葉峻簡直要為自己此刻恰到好處的聰明而落淚了。
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
在他彎腰瘋狂道歉的時候,隻聽到耳畔響起一聲低低的“沒事”,聲線偏冷,在安靜狹窄的樓道裡如擊玉石,摻著困倦帶來的微啞,沒什麼情緒。
葉峻又仿佛被什麼電了似的,連忙直起身子,想要和那人對上視線。
結果,映入眼簾的就是少年無情轉身的背影。
一頭黑色碎發的少年身材高挑,脊背挺直,轉身的動作非常利落,穿著一身令葉峻感到驚喜的同款藍白色校服。
葉峻來不及多感歎,慌張地伸手拽住了對方斜在背上的黑色書包肩帶。
他熱情地邀請著對方成為自己上學路上的好夥伴。
對方幽幽地打量著葉峻的臉,而葉峻也終於如願以償地對上了鄰居的視線。
在黑框眼鏡的遮擋下,他看不清對方的神色。但是能發現是一雙褐色的眼眸,薄薄的眼皮耷拉著,眼尾如同燕尾般斜斜地挑著。
不是昨晚見過的幽藍色眼睛,出乎意料的是,葉峻心底並沒有感到失望。
相反,他的心臟好像又開始躁動不安,被少年的視線牽引著仿佛要衝破阻礙,跳到他的麵前。
葉峻奇怪地捂了捂心口,難道他遺傳了爺爺的心臟病,現在才顯露出征兆嗎?
那雙褐色的細長眼睛就那樣靜靜地注視著他,蘊含著一種沉靜的力量。
儘管對方的嘴角微微下壓,好像表現得非常不耐煩的樣子,但是眼裡卻非常地平靜,似是深深的湖水,寬廣而幽深。
和昨晚注視那雙藍色眼眸時一樣,葉峻心裡所有的焦躁和不安都在瞬間溶解在這片深邃的褐色海洋裡,對方的眼神給予了他無限的包容和平和。
鄰居同學沒回應,葉峻也不氣餒,光明正大地眨巴著他的那雙大而圓的狗狗眼,露出可憐兮兮的神情,想要引起對方的憐愛。
然而,換來的是對方仿若能讓人立刻陷入臘月寒冬,冰凍三尺的視線攻擊。
葉峻晃了晃身子,抖掉身上隱隱凍結的冰霜,瞧見鄰居同學校服外套上彆著的校牌。
原來他叫薑明啊,好好聽,怪他沒文化,感覺就是和彆人的名字不一樣,讀起來就讓人想起天上的耀眼明亮的光。
語文次次考20多分·葉峻如是想道。
後來追著薑明快如閃電的背影時,葉峻一邊狂奔一邊傻傻地笑著:
薑明同學跑步也好快啊,運動一定很好,我們是命中注定的好兄弟啊!
好想和他一起參加田徑比賽,永遠看著他跑在自己前麵的背影。
他一邊跑一邊大喊:
“等等我啊!薑明同學!你也跑的很快啊!要不要和我一起加入田徑部!一起參加比賽啊!薑明!”
和我成為最好的兄弟吧,薑明,唯一的,一輩子的那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