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罵一百多條,那趕緊吃點好的補一補。”許令頤看了看他烏青的眼角,打破沉默,邊說邊舉杯。
嘖,杯裡也是茶。
許令頤不動聲色繼續拿出一副律政俏佳人的樣子,“來,慶祝病號二人組雙雙痊愈。”
“恭喜恢複健康,請娘娘保重鳳體!”趙衍之也舉杯,拉長聲調開玩笑,“但我還是覺得這件事情挺讓人不舒服的。”
“被罵了一百多條當然不舒服,早說嘛,現在我要平地起價了,12塊一條我小號私信幫你罵回去。”許令頤挑眉,裝模作樣打開手機。
“今天下午我去公司了,”見許令頤難得麵露差異,他解釋道,“我爸的公司,找Queen交報告。Queen也在關注這件事,現在網上輿論風聲太大了。”
“我沒想到現代社會還有黨同伐異的時候,劉梅黨和王柱國黨相互攻擊,以血緣為中心,生殖器官為半徑互相問候。有些評論多看一眼都感覺太惡毒。”他又歎了口氣,“你不知道,公司的程序員忙的頭禿,估計網管更忙,屏蔽詞都來不及設置,總不能直接屏蔽掉這兩個大姓,姓劉的姓王的通通去改姓名。”
許令頤點頭“正常,畢竟戳到社會熱點話題了,性彆和生育權的爭議不是一天兩天了。這件事讓所有的問題更明顯的爆發了。”
“可劉梅,究竟在哪裡?”
趙衍之一字一句問道。
她在哪裡?
“她是個人,甚至是一個可能被拐賣的人,有些人譴責她卻從來沒有想過她在哪?”趙衍之喝了口酒,哦,也是茶。
多少男人在找她,因為她是個妻子。
他們惡意揣測她,站在道德製高點羞辱她。
天啊,她是個母親,她竟敢,她居然拋下了自己的孩子,年幼而無辜的孩子。
卻又殷切的尋找她,盼望她——回家!
回到那個有丈夫兒子的家裡去。
他真的很憤怒,許令頤突然很感慨。
她一直回避跟趙衍之談論這件事,因為一直覺得天龍人未必會共情普通人的苦難。可這一瞬間,劉梅是人,趙衍之也是人。
他真的長大了。
那一年她和趙衍之從實習聊到音樂,從RB聊到民謠。那天有邁克爾傑克遜的歌友會,趙衍之盛情邀請,她去了。
他們唱歌、歡呼、喝酒,隨著音樂拉著素不相識的陌生人去舞池跳舞,隨著鼓點大喊bless you(保佑你)。氣氛濃時,趙衍之跳上台,表演太空步。有人把帽子扔上台,他拾起帽子轉了個圈。
不同的膚色,不同的語言,不同的宗教信仰,無數炙熱的心跳此時此刻共振。
歌友會結束已過零點,許令頤估摸自己趕不上末班地鐵,正打算找一家開門的小酒館過夜,趙衍之拿著那頂黑帽子問她,“我開車過來的,這麼晚了我送你回去吧。這個點地鐵停運了。”
許令頤點頭說好,有些詫異他對地鐵的運行如此了解。
趙衍之聳聳肩:“我白天很少開車出門。曼哈頓的交通能堵上三個小時,感覺真是浪費生命,有這時間,蝸牛都能爬到目的地。地鐵是本人最常見的通行方式。你不是留學生?”他頓了頓似是覺得不禮貌,“我沒彆的意思,隻是隨口一問。
“我不是留學生,在魔都讀書,寒假來做交換的。”許令頤補充道,“不過很感謝今天的演出,必須再重申,我愛搖滾,我愛邁克爾傑克遜。”
趙衍之聽到前句似乎有些難受,但隨即眼神又亮了起來,提到喜歡的領域他總是很興奮“我很小時候就很喜歡搖滾。每年都會看Live Aid的錄像。這樣說或許很矯情,但音樂給了不同種族、性彆、社會地位的人一起躍動的心情。”
車窗外是世界金融中心,紐約夜晚的燈光打在他漂亮的灰眼睛上,他眸更比燈光亮。
“Live Aid也是我最喜歡的演唱會,用音樂來拯救生命,天才般的創意。可惜大衛鮑伊和牙叔,我最愛的兩歌手沒有機會同台演唱。”
“搖滾的精神是生命和自由。”趙衍之言之鑿鑿,“這是上世紀人類最偉大的發明!”
“如果說生命和自由我可不認為僅僅開始於上世紀,比如貝多芬的《英雄奏鳴曲》。中國甚至可以追溯到先秦,《詩經》時代就在追求自由和愛情。追求超脫生命自由的精神最早應該是《廣陵散》,司馬氏屠刀之下的嵇康可太搖滾了。”許令頤順手開了瓶礦泉水潤潤嗓子。
“有道理!所以我想成為MJ這樣的搖滾歌手。給更多人送去搖滾。”
“很棒的夢想。”許令頤鼓掌,“祝你成功。不過你倒更像大衛鮑伊第二。”
“那你呢?”趙衍之問,“大律師?音樂家?”
“我嗎?”許令頤想了想,或許是那晚夜色太好,她頭一次說出來那個高二時昏暗煤油燈下觸動的瞬間,“或許有一天我會成為作家你。”
“那我提前恭喜你,你肯定沒問題,到時候一定給我簽名!”
她笑著說好。
雖然已是深夜,但紐約街頭一如既往的堵,他們就聊天。那時候她宿舍堆著沒寫完的論文和講稿,此時此刻卻深深享受和認識不到一周的陌生人東拉西扯聊天消磨時間。
趙衍之說他十多歲染了頭紅發要在紐約混地下,把他爸氣的吹胡子瞪眼。許令頤靠在椅背上,漫不經心地說自己當年怎麼背著一個雙肩包靠廉航空走了大半個中國,在雲南住混宿的青旅沒帶鑰匙隻能翻牆,加入騎行隊騎著自行車翻越新疆的雪山,西藏丟了錢包於是在珠峰大本營做駐唱攢夠了回家的車票。
“許召怡,你是我見過最搖滾的人。”他最後說。
再後來,是許令頤回國前最後一次pre,她提前兩周就開始準備,完備的文書材料,各種提問的應對措辭,但當天她罕見的出現了失誤。畢竟她本身就不擅英語尤其是口語,何況競爭對手是有著留學生和母語者。雖然最後依舊以極靠前的成績完成,但許令頤耿耿於懷。
她在宿舍收行李,還在一遍遍複盤自己如何應對會更出色更優秀,手機響了。
【趙衍之;你什麼時候的飛機?】
【趙衍之:要我開車送你去機場嗎?大包小包公共交通不方便。】
【Lysandra:後天下午的飛機】
【Lysandra:如果你有時間的話實在很感謝】
【Lysandra;MJ的歌友會是本人旅行生涯中很重要的一站,非常感謝。】
那邊發來了一個金毛表情包。
【趙衍之:要不回去前再吃個飯?你定時間。】
【Lysandra:今晚?我明天和朋友要吃飯】
【趙衍之:我開車來接你?】
【Lysandra;可以】
那天他們運氣實在不好,在布魯特林區的西餐廳吃完飯,趙衍之預定了紐約愛樂的演奏會門票,結果因為堵車沒趕上。
趙衍之撇嘴,“本來說想帶你感受一下紐約最好的古典樂。大律師像是個很有秩序感的人,我猜你一定會喜歡。不過現在顯然趕不上了。”他打開手機,又看了一眼時間,突發奇想似的說,“我們去看星星吧。開車去長島。”
許令頤內心有些煩躁,一個個ddl的死期似在她眼前滾動,行李沒收完,明天要和同學臨彆聚餐,得提前去機場給朋友帶紀念品。但她隻是笑著點頭;“好啊,那我客隨主便了。不過就是開哆啦A夢的傳送夢,本人明天中午十二點得出現在餐廳。”
趙衍之裝模做樣的敬了個禮,“請許小姐放心,保證完成任務。”
計劃趕不上變化。
車拋錨了。
在紐約去長島的路上。
他們打電話報警,得到反饋是紐約警方到來起碼要半小時。
趙衍之下車擰著眉毛試圖搶修,在仔細研究一番後宣告失敗。
許令頤突然有些想笑,她和趙衍之的緣分因為車開始,好像也要終結於一次車輛意外。估計會成為回國後朋友圈的點讚之交。
他抬頭望天,天上有星星。
他脫下長款羽絨服,丟到許令頤身上:“召怡,這裡也可以看星星!下車下車。”
她穿上帶著趙衍之體溫的長款羽絨服,跳下車,頭頂閃爍著跨越千萬光年的星海,隻是她剛才沒有抬頭。
趙衍之從後備箱翻出一條空調被和一把舊吉他,他們躺在草地上看星星。
“本來想帶你去長島的,去我家的彆墅觀星,然後去海灘看日出。沒想到今天實在倒黴的彆有特色,拋錨這種小概率事件也能遇到。”趙衍之枕頭著自己的雙臂。
長島是紐約權貴的後花園,自這個城市開發以來,一座座莊園拔地而起。
許令頤也學著枕自己的雙臂,“拋錨後在草地上看星星也是很獨特的人生體驗了。”她覺得這個姿勢有些變扭,又改變了姿勢。
“對啊,很獨特的人生經曆了。長島什麼時候都能去,這種經曆也是人生獨一遭了。”
“聽不聽我彈吉他?”趙衍之突然問。
許令頤莞爾一笑,“從紐約愛樂到草地吉他,不過唯一的觀眾深表榮幸。”
一曲終了。
趙衍之抬頭等誇,像一隻開屏的孔雀。
許令頤鼓掌。
“我爸年輕時候就是個Beyond發燒友,後來自己創業做互聯網。偶爾有點閒情逸致還會高歌兩首。我姐小時候被他送去學二胡,實在沒天賦天天在家裡拉風箱,後來我喜歡音樂,就一直學鋼琴和吉他。”
互聯網,姓趙,開公司,一個名字躍入腦海。
趙辭山,魔都頭部互聯網公司華南集團董事長。
“哦,我爸就是趙辭山。”趙衍之擺擺手,隨意道,“他自己喜歡音樂,也支持我學音樂,結果我說想做音樂人了,他怎麼都不同意。前兩年差點把家吵翻天。他的夢想是做互聯網,我又不是。”
她突然感覺大腦一片空白,由衷的渾身發冷。
她從西南山區的村落走出來,一步步從未走錯才有今天。她忘不了自己第一次來到H市,大城市的繁華像徐徐展開的畫卷鋪在她的麵前。那一瞬間,她確定了自己人生的選擇,不圖名不圖財,隻是去看更多的世界。
她一遍遍告誡自己,世俗的成功才能賦予她選擇的自由。她無數次通宵改稿,無數次趕紅眼航班出行。她常常自矜於每一張牌,自己都打對了。此時此刻,有人把遮羞布掀開,告訴她,其實你的努力背後藏著你的恐懼和不自信,你害怕回到那個蕭條而沒有希望的村落。
揭開這層遮羞布的人是趙衍之。
怎麼能是趙衍之,憑什麼是趙衍之。
她由衷憤慨。
他是趙辭山的兒子,是出生在豪門的公子哥,他從未經曆過貧窮和饑餓,永遠有父親兜底,他是既得利益的受益者,最大的煩惱是被反對的夢想。居然輕飄飄的一句“躺下又有什麼關係”。
他居然、他試圖站在高位吧給我憐憫嗎?
許令頤怒上心頭。
“召怡,我喜歡你。”
趙衍之認真注視著他,眉目溫柔。
她突然有些想笑,他說喜歡她,可未思考過她的來處,他說著佩服她,卻又想高高在上的救贖她。
可實際上,這段關係她又是被追逐被仰慕的,她依舊有著主導權。
“好啊。”許令頤笑著說。
一字一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