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萊仙島,
海島多雨,昨夜細雨過後,晨風微明,
暑氣與蟬鳴運裛在青石泥濘之下,將葉翻卷的細碎。
一處荒野客棧浸沒在乳白的滂霈中,
屋內一時溫潤濕熱,嘈雜不堪。
“那玉坤引什麼來頭?”
一瘦小散修端起酒杯與旁邊大漢碰了一下,
壯漢名為鐵頭惡,身高體闊,皮膚黝黑,一頭乾燥枯黃的卷毛上帶著金剛頭罩,頭還大的離譜,另身側的兩位是隋忍與無恨生。
都是從萬鬼穀出來的人物,眾所周知,萬鬼穀裡麵住著一群會吃人肉的惡霸,極為善戰。
此話一出,紛紛噤聲,
鐵頭惡環顧了四周,見大夥都停下筷子盯著這邊看,那潦草的眉毛瞬時倒豎起來,他睨了眼這位剛結識的散修,“你什麼都不知道,來乾嘛?”
散修薄背微塌,伸舌頭舔了舔胡須殘留的酒沫,“聽說那玩意兒包治百病還有一千兩黃金拿,不來白不來。”
鐵頭惡拿起酒壺往嘴裡灌了一口,“當年仙魔大戰,戰況慘烈,死傷不計其數,雙方對戰焦灼之際,鑒鴻門派去北亭神州請下滄瀾雲龍攜各大門派,一舉拿下禍世妖女,打的魔族潰不成軍。”
屋內議論不休,隻聽混亂中擠出一兩句清晰的話,“鑒鴻?空桑山鑒鴻?”
“我記得該宗門不是——”
對麵沉默許久的無恨生突然開口,“怪就怪在這兒。”
“不久一方勢力血洗空桑,鑒鴻一夜覆滅……有人猜測多半是魔族報複。”
某無人在意的酒桌,一女子端坐於桌前,麵容清秀乾淨,衣著樸素麻衣,配飾從簡。
她側頭望向木窗外,窗欞被風吹得咯吱作響,從縫隙一窺,一片山外山,雨幕氤氳出蒙蒙蒼翠,繪出一麵峰巒畫,
女子滿不在意的輕蔑一笑,抿了口杯子裡的茶水。
蠢貨,
鑒鴻當時風頭正盛,九州上下都沒幾個宗門是它的對手,
更彆提元氣大耗的魔族,
都自顧不暇,怎還有功夫滅鑒鴻?
“道友,你扯遠了吧,這跟玉坤引有什麼關係?”
“玉坤引乃滄瀾雲龍的內丹,”
聲音從門外傳來,眾人看過去,客棧的門被人推開,發出咿呀的刺耳音,
迎麵進來的是一位青衣公子,玉扇拿於胸前,身軀凜凜,頗有些端莊富貴氣。
旁邊的兩個侍從將擎在手裡的傘一收,沒顧得及自身風塵,就立馬警惕地環顧起四周來,
青衣公子倒是不急不慢,他手扶門邊將身上的露水輕輕抖了個乾淨,遂拿出自己的汗巾在顎前擦拭。
再看他的靴子,雪白乾淨,底邊一點泥濘都沒有,
多半坐著轎子來的,
排麵不小。
“這……這是聚賢莊少莊主?”客棧內有眼尖的修士一眼認出,
這位青衣公子正是聚賢莊莊主之子韓驚竹,聚賢莊顧名思義就是專門聚攬天下賢才,為其提供資金援助,培養人才,頗有威名。
“韓公子有何說法?”
韓驚竹頷首回應,隨後在一桌空位坐下,“仙盟重創,唯有主謀策劃的幾位仙盟仙尊相繼羽化仙登天神殿。”
“都說他們除魔衛道,功德無量,吸取了玉坤引的神力,身披無極法相飛升成仙。”
聽到這兒,有人才恍然大悟,“得此珠,一躍飛仙。”
外麵是搖曳的樹影熱浪,
半響,霞光漸漸穿透薄薄一層樹葉,斑駁交錯,
天晴了。
女子取下腰間的乾坤袋,手伸進去,凝神默念法咒,從袋子裡掏出兩枚銅錢,
修長白皙的兩指微翻,輕敲兩下桌麵,
銅錢順勢落桌,錚錚作響,示意小二結賬。
嘈雜聲中有人駁了一句,“你功德無量了麼,就想著飛?”
……
她掠過擁擠過道,往門口走去,
身後留下一片戲謔哄鬨,
“這妖魔除之不儘,有的是機會讓你攢功德。”
“算了,我還是選擇惜命吧,不求成仙,能活一天是一天,吃那玩意兒補補身體,說不定能長生不死呢。”
“嗬,惜命?”
“近日魔族猖狂,專挑你這種怕死的。”
“此話怎講?”
“女魔無上厭想必大家都知道,她以人血育魔骨,修煉邪功已經有些年頭。聽人說她破階在即,這些天正忙著在九州抓人吸血!前兩日南陸不就出事兒了,古川族怕世外紛爭,在山裡隱居幾百年,誰曾想卻落在她手裡,無一幸免。”
“是以你就算躲在山溝溝裡,她也能把你抓來往肚子裡吞,光逃?逃有何用?”
“古川滅族一事過後,連四大門派都驚動了,誓要將妖女的魔骨挑出來,永絕後患。”
“邪功真這麼厲害?能讓這些大宗門如此忌憚。”
“她練得是蚩尤魔骨。”
眾人不言,
了解過仙魔大戰的人知道,
蚩尤魔骨不同於一般魔人,隻有蚩尤後人才能修煉,
上一任天選聖人死後,無上厭便是這世間最後一位蚩尤後人,
倘若此魔骨一成,必將接替天選聖人的衣缽,到那時毀天滅世,世間又將會經曆一場浩劫,
果然,留有餘孽,定會後患無窮。
震驚之餘,眾人隻留憤慨,“若誰能挖出她的魔骨,安定三界,可真就離飛仙就不遠了。”
……
眾人心了,仙魔大戰過去五百年有餘,
隻要談及“無上厭”的名號,不免唉聲歎息,怨氣橫生,
乃魔王之女,黎姳,
她殺人無數,嗜血成性,
奈何仙門束手無策,九州更是避之不及。
出來後,黎姳撓撓耳朵伸了個懶腰,
一群莽夫,
當真聒噪。
她仰著臉沐浴晨曦的溫熱,那雙瑩潤的琥珀眼漸漸清晰,
熱浪翻湧,
零星樹葉飄落晃了下眼,落在額頭,
黎姳摘下頭頂那片落葉,徒步走進樹林小徑。
找到合適的樹後,翻身一躍而上,雙手枕在後腦勺開始打盹,
那群人口中的禍世妖女便是她的母親,
黎夙生,
也是上一任天選聖人,
母親在世時,體內有天魔蚩尤的源生滅世之力,此為上古濁氣,會集聚人界惡祟,要知道世間邪念無窮無儘,她隻要坐在那兒發呆,惡祟之氣也會不停地灌入身體。
於她而言,成為世間第一強者不過是時間問題。
所以三界慌了,
以討伐禍世妖女為由,仙魔大戰一觸即發,
世人皆知,仙魔大戰黎夙生是被眾仙門合力陣死,
魂飛魄散,不得往生。
可前不久才從父親口中得知母親可能還活著的消息,魔族五百年一次的葬靈夜,魔王運轉回輪大法時,尋到了黎夙生的一絲生力,無奈生力轉瞬即逝,乾坤之內再找不到蹤跡。
都說世上再無黎夙生,星宿陣下的魔族人絕無生還可能,
但黎姳可不這麼認為。
她翻閱無數藏經,得知曆任在世的天選聖人可以彼此感知,
是以她練魔骨,修命符,隻為尋母,
至於……毀天滅世?
她沒這功夫,不過聽著也挺帥,故而懶得糟心解釋。
此番來蓬萊仙島,當然也不是奔著成仙來的,
正如客棧內的修士所說,仙盟與當年仙魔大戰有莫大乾係,
當年主事鎮壓母親的一些人有的飛仙,有的卻被屠殺,
而且鑒鴻被滅門後,其他各大仙門竟都選擇沉默,閉口不談,
凶手至今沒有定論,最後反倒把帽子草草扣在魔族身上。
其中一定有問題,
現如今隻剩下滄瀾雲龍還苟活於世,
她當然不能放過。
所以借仙盟大會,去會一會那神龍,
仙盟洞府盤踞山外山,山陰處是大河山穀,陽麵便是九州之一賀蘭州,
近日仙盟召開大會,群賢畢至,共開試兩重,第一重過了才能通往二重關卡,
分彆為妖魔關和心魔關,
蓬萊島為此屆仙盟大會第一重妖魔關選定會場。
須臾,
那方客棧的人紛紛走出來,黎姳耳朵一動,仔細辨彆腳步的方向,約莫是趕往關卡入口的,
林子裡隻要靜下心,悶熱黏膩中也能感覺到一絲夏末的涼風,
正待愜意之際,整棵樹霍然一顫,
黎姳驚醒,隨即往下掃了眼,
一隻豬正在撞樹,
哼哧半天,
瞧著脾氣不見好。
她睡眼惺忪,挪動了下身子,然後翻麵繼續躺著,嘴裡溜出兩個字,
“不去。”
樹下彘獸又撞了幾次,
撓著樹皮抓狂。
“你那幫臭親戚有何好救?以前潦倒之際對你避之不及,如今倒好,千裡傳音求助……”
“試問真心?”
話音落下,彘獸突然停住,
“哼唧——”兩聲過後漸漸沒了聲音,
第一重關卡中選手可以選擇甲乙兩組,由於場地限製,甲組比試完乙組才能開始,據她所知,甲組需要費腦子,而乙組純靠拳頭,
她想都沒想就選擇了乙組,
能用拳頭解決的事,絕不費腦子,
拳頭之下出真理,
沒毛病吧?
可這蠢豬非得求著她去甲組,
因為甲組設在百獸林,裡麵鎮壓著它那群“窮親戚”。
女子掛在樹上,姿態懶散,沒有半分動搖的意思,“我勸你,現在就心狠些斷了關係,免得左右為難,讓有心的牽著鼻子走。”
察覺樹下沒了動靜,
黎姳俯身一看,
彘獸跑了。
“好賴話不聽。”她眉頭緊鎖,恨鐵不成鋼。
咬牙“嘖”了一下,急著下樹跑過去追。
……
沿溪水尋至林深處,隔著一麵樹看見禦劍而來的少年,
他翻出手中長劍,朝遠處彘獸砍去,
劍花攪動,迅疾無匹,
隨之而來的金光迅速膨脹,周圍樹林震顫,一股強烈的氣流撲麵而來。
黎姳不為所動,迎著樹枝折斷的響動,迅速念訣將彘獸收進乾坤袋,
彼時身後傳來動靜,
“方才那迎親隊伍裡我聞著……”
少年下顎微垂,回憶起上島前的一番所見若有所思,
“酸臭味。”身側圓鼓鼓的小胖子兩眼冒金星,
遂歎氣,略有心疼道:“一個人獨處久了,難免……我懂你。”
畢竟老大不小了,還沒有個伴兒。
“去死吧!”陳晏上去就是一腳,
他齒縫中氣憤地咬出方才被打斷的話,
“我說有妖,氣味聞著像狐妖——”
聲音戛然而止,
四周異常動蕩讓二人警覺起來,
餘力從天邊席地而來,兩個少年身體失重,向後猛退,疾風撲麵,登時吹得頭暈目眩。
好強的劍氣,
白橘衣角翻飛,他們互覷一眼,朝事發地趕去。
身處旋渦中的黎姳,見兩方人往同一個地方過來,躲避不及,
按理來說,這劍氣不說淩厲,但也算上乘,一般人可承受不住,
千鈞一發之際,她順著餘力往小溪對岸一撲,
倒在不起。
“姑娘!”
水花被激起一丈高,清涼的水珠打在她的眼尾,臉頰泛著紅暈,
水中倒影出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
陳晏二人匆匆趕來,瞟了眼不遠處一同察看情況的少年,
下意識要護住對岸的柔弱女子,
黎姳明亮的眼睛幾經反轉,立馬咬破舌尖動作十分僵硬地吐了口血。
陳晏躍到對麵,詢問傷者情況,
長睫顫了顫,黎姳指節一彎,輕輕抹掉嘴邊的血,搖晃腦袋示意無礙,
“那魔物呢?”
黃衣少年還沉浸在捕殺彘獸的激烈追擊中,
方才剛巧撞見的一隻彘獸,圓肚上刻魔紋,
料定是魔獸無疑,不過一晃神的功夫,就沒瞧著蹤影,
同於自己眼皮子底下消失了,
甚怪。
“有何仇怨?堂堂七尺男兒竟對瘦弱姑娘下此重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