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剛說出口,時恪下一秒就後悔了。
他緊閉著眼睛,左手扶著額頭掩了半張臉,尾音帶了點顫抖,“我,不是,”他努力調整好自己的呼吸,緩緩道,“……對不起。”
沒人再說話,他不敢睜眼看黎昀,除了周圍居民的七嘴八舌的吵鬨,身邊的人好像沒了聲音。
或許今天就不該出門。
他等了一會兒,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麼,大概是等對方離開吧。
時恪的大腦陷入空白,就在準備放下手的時候,聽見了一聲歎息。
“走吧,”黎昀往前邁了一步,“車在那邊。”
時恪睜開眼,看見的是黎昀的背影,他擋住了落日,讓這束光沒那麼刺眼,時恪遲疑了一下最後還是跟了上去。
車裡過於安靜了,這種安靜對於時恪來講是種折磨。
後備箱裡放了輪椅,黎昀說是給姥姥買的,後座被兩人采購的東西占滿了,時恪坐在副駕駛,頭偏過去看著窗外。
黎昀把窗戶打開了些,風吹進車裡多了點聲響。
對方手揮過來那一下其實黎昀有點生氣,突然被人打了還挨了一句吼,脾氣再好的人也會覺得莫名其妙。
可聽到時恪顫抖的道歉他又氣消了,他不知道時恪身上發生了什麼,儘管好奇心作祟,但也不會主動去問,除非對方自己說。
窗外的景色飛速掠過,樟樹慢慢變成了棕櫚,高樓隱去,藍色的海岸線逐漸出現在眼前。
波光裹著澄亮的餘暉,海水粼粼閃耀,這條環島路線時恪從沒走過,此刻連他的眼底都映上了藍。
“對不起。”時恪這句聲音挺小的,隨著海風就被帶走了。
駕駛座的人眨了下眼睛,在側視鏡裡看見時恪愁眉苦臉的,黎昀輕輕歎了口氣,覺得自己好笑,跟小孩兒置什麼氣。
黎昀:“我心情不好的時候就來吹風,這樣情緒散的比較快,希望這個方法對你也有用。”
“我,不是故意的。”時恪的眉毛從剛才起就沒鬆下來過,他雙眼半闔,睫毛陰影搭在下麵,看著又倔又委屈。
“原諒你了。”黎昀隨口道。
時恪的眉頭鬆開了點,他抬眼,兩人的視線在鏡子裡交彙,黎昀嘴角勾起了一個小小的弧度,好像真的沒生氣了。
“試菜……還要繼續嗎?”
通常這種情況他會默認約定作廢,但他不想自己耽誤了黎昀的事。
黎昀:“繼續。”
七點整,時恪按時出現在A602門口。
巧的是兩人都換了身衣服,時恪洗完澡穿了件淺藍色的長袖T恤,而黎昀換上了襯衣。
他不免多看了兩眼,和平時的款式不同,版型更挺括,顏色是帶點銀灰色的月白,衣袖挽至手肘,脖領鬆了兩顆扣子。
時恪進了客廳發現島台被布置成了餐桌,上麵蓋著白色的桌布,配了條深藍色的桌旗,中央位置放了一盞精致的蠟燭,火光在燈照下躍動。
這麼……隆重。
“今天辛苦你多坐一會兒了。”
昨晚舒啟桐臨時給他發了條信息,說是最好準備下正式點的晚宴,但也不用那麼正式。
節目組一聽新嘉賓是做法餐的立刻來了興趣,法餐尤其注重禮儀,有很多可以做的內容。
時恪麵前已經擺好了盤子,十幾個刀叉,和一堆形態不一的杯子。
“……”
他知道法餐很多規矩,但沒想到這麼多,這餐具多到快趕上時恪的畫具了。
黎昀簡單給他介紹了下每個餐具的用途,哪個是餐刀,哪個是沙拉刀,哪個用來喝白葡萄酒,哪個又用來喝紅葡萄酒。
“不過,這些都是正式場合裡才會用到的,平時吃飯沒這麼麻煩,你今天也不用這麼麻煩,”黎昀從裡麵選了一支刀,一支叉子,“用這兩個就夠。”
黎昀從櫃子裡拿出一瓶酒,乾淨利落的起塞,琥珀似的半透明液體倒入酒杯,搖晃間果味撲鼻。
“今天的開胃酒,桃紅香檳。”黎昀說。
時恪接過,聽見黎昀又補充了一句,“度數不高,但也不能喝多了。”況且這胃也經不起造。
經不經得起也不重要了。
時恪從大學開始接觸酒精,主動的,被迫的,啤的白的都喝過,但葡萄酒是第一次。
飲下一口,酸澀入喉,回味帶了些甘香,覆盆子和草莓的果味混合著辛辣感刺激著味蕾,好像渾身都突然醒了。
黎昀背對著他準備下一道開胃小點,沒一會兒,菜被端了上來。
“牛舌酥皮撻。”黎昀說。
這次的菜有點特彆,不像傳統菜,像創意融合法餐。
黎昀這兩天給他分享了不少內容,現在市麵上大多數西餐廳都會在傳統菜式基礎上做改良,食材的口感,風味,溫度,酸鹹甜辣的碰撞與融合,均由主廚把控。
這道酥皮撻超出了時恪的想象,風味醇厚,鹹辣中帶著淡淡的焦香。
時恪沒什麼表情,看著有點嚴肅。
對麵問他,“是不好吃?”
時恪搖搖頭。
好吃。
他拿過香檳杯一飲而儘,心裡有些失落,把胃養刁了不是個好事。
“那就是還沒緩過來,”黎昀接著問,“是因為下午的事兒?”
小孩兒眼睛都不亮了。
“沒。”隻是在犯矯情,時恪是這麼覺得的,他塞下最後一口,“下一道是什麼?”
盤子被撤走,新的菜被擺在麵前,“奶油焗青口貝。”
黎昀拿起另一支酒杯,杯肚更大,杯身更短,“海鮮配乾白葡萄酒,這款口感更清冽。”
燈光下,酒液通透的像一塊流動的玉,時恪覺得奇怪,自己以前怎麼沒這麼好好地觀察過?
腦海裡再次閃回著關於酒的片段,好像都不怎麼愉快,喝酒是一件需要心情的事。
乾白濃烈的酸香在嘴裡彌漫,相比剛才的相比,甜度更低,鼻腔裡是草本的氣息,的確清冽爽口。
“好吃。”搭配著軟嫩多汁的貝肉,兩種香味在一起激發出新的火花。
這頓飯吃了一個小時,多數時候都是時恪安靜的品嘗,黎昀一點點給他講著講菜的來曆,特色,和其他菜係的區彆,再由時恪提問,記了一堆知識點,比白紙黑字的資料生動得多。
不過時恪心裡有點沒底。
他是想借黎昀多收集點資料,但自己從沒和他提過是為了項目。
時恪:“我會不會問太多了?”
“怎麼,問問題的時候還要思考這種事情嗎?”黎昀能感覺出來他總是很拘束,欠了什麼要立刻還,小到一頓飯,一個問題。
當無形的重擔壓在肩上,那麼任何風吹草動都能引起警覺,人會變得越來越小心翼翼。
他能理解這種感覺,但他不希望時恪一直這樣。
黎昀走到客廳一角,拿起了鬥櫃上的那副淡彩寫生,語氣有些冷,“時恪,難道送畫也是因為我給你端了盤菜嗎?”
是,也不是。
時恪不知道怎麼回答,自己好像把天聊死了,手緊緊摳著高腳凳的邊緣沒說話。
眼前的光忽然一暗,黎昀拿著畫走到他身邊說:“人際關係的基礎是價值交換沒錯,但不需要這麼謹慎,彆總是想著要還什麼,你不欠任何東西。”
從醫藥費那次黎昀就看出來,時恪在這方麵過度緊張了。
“啊,”時恪低下了頭,麵對被揭穿的心理活動卻倔著不肯承認,“我沒有。”
黎昀放下畫,沒了脾氣,看了他好一會兒才道,“比起‘價值交換’,我更想把它看成禮物,是嗎?朋友。”
燈光打在他的頭發上,鑲了一層暖色的光暈。
“……隨便你怎麼看。”
如果這句話不嘴瓢的話可能更有說服力一些,時恪的瀟灑人設沒樹立起來。
也不知道是今天意料之外的事太多,還是這頓飯太特殊,總之氣氛變得有些微妙。
他拿過還剩一半的葡萄酒,喝得乾乾淨淨,喉結在光影下起伏,仰起的脖頸染上了微紅。
黎昀張了張嘴沒出聲,轉頭把剩下的酒收了起來,看這架勢估計小孩兒以前也常喝,但他才十九啊。
抽煙,喝酒,打架,這都學的什麼玩意兒。
晚宴接近尾聲,時恪右手支在桌上,托著下巴,隻露出了一半臉和一雙眼睛。
黎昀在灶台一邊收拾廚具,一邊側過臉說:“要是還有什麼問題也可以隨時找我,要是沒什麼事,想來吃飯也行。”
“沒有問題了,不打擾了。”時恪輕聲說。
黎昀洗過的動作頓了一下,他關掉水龍頭,水嘀嗒嘀嗒的響。
客廳吹來一陣風,卻吹不散時恪周身的熱氣,他眼底漫起水霧,感覺時間在一點一點變慢,肩背傳來酥酥麻麻的刺癢感。
時恪的下巴往上抬了抬,眼底的水霧閃著細碎的光,臉頰蔓延起不尋常的紅,“不用特彆關照我,作為朋友,到這裡就很好了。”無論什麼關係總有一天會消失,不牢固,寄托太多感情總是容易得到難看的結局,維持平衡需要付出巨大的心力,他做不到像黎昀那樣鬆弛。
他眯起眼,露出一個釋然地笑,黎昀卻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身上的刺癢越來越明顯,時恪站起身走到光亮處,腳步晃晃悠悠的有點虛浮,黎昀從島台裡繞出來要扶他一把,走進了才發現他的臉到脖頸紅了一片,腦門兒上冒了幾個細小的疹子。
“你……”黎昀皺起眉頭,語氣稍急,“你是不是酒精過敏?”
時恪抬手在身前虛擋了一下,“嗯,過會兒就消了,”他繞開黎昀走到門口,擰動把手,回頭又衝黎昀笑了笑,“走了,謝謝。”
黎昀看著被關上的門半天沒有動作,心底像是被蒙了一層不透氣的塑料,怪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