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罰我……?”
為什麼要受罰?
他隻不過不小心做了場噩夢,現在就變成要來南屋受罰,對方好像還很理所當然的樣子,白照影越發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自己又被耍了。
蕭燼安的惡劣,體現在方方麵麵,算計他在每一字每一句都有可能。
白照影腳步朝光源趨近,這次是真的沒法逃走。
他抱著枕頭的指節,在綢麵緊緊收攏,靠近了蕭燼安跟前,雪鬆氣息猶如雨後秋林,令人聞見泛起陣陣寒意。
白照影已經不敢再說話了。他為活命哄好大魔王,希望大魔王能趕緊給他個受罰的章程,這樣好也見招拆招,早罰早超生。
但大魔王等他動作,並不急於處決,讓白照影想起了貓玩老鼠。
小老鼠白照影吞了口口水,抬頭釋放出一個乖巧討好的笑容,拿枕頭邊蹭了蹭蕭燼安的胸口,他的視平線,也隻能到蕭燼安的胸口。
“我服侍夫君就寢。”
“你覺得這是罰你?”
太錯了。
“求夫君賜我與您同床共枕。”這說得都是些什麼燙嘴的話。白照影想。
蕭燼安淡淡諷刺:“做錯事不應該賞。”
怎麼著也都是蕭燼安占理,蕭燼安周圍好像有某種看不見的領域,能把世界上所有道理,吸引過來包圍自己。
白照影前世也不是個擅辯的,這會兒站著都困難,隻好把頭埋在枕麵,艱難地想哭:
“求夫君罰我。”你給個死法吧。
等待的過程依然是很漫長的。
從貓玩老鼠,變成了突然就被抓到審判庭,等待裁決的人犯。白照影的心通通直跳,心慌得不行。
臉埋在枕頭,半晌沒回應,白照影從枕頭表麵抬起眼睛,心緒猶帶驚惶。
可審判長蕭燼安殿下,卻不知何時,早已經躺回了床上。他剛才披著的外衣搭在床前的衣架,屋內有很輕柔的燭火。蕭燼安在幽昧的光線裡閉著眼睛。
立即執行改成了緩刑。
白照影稍微放鬆警惕。
抱著枕頭,有點兒好奇地打量他一會兒,歪著腦袋像某種正在熟悉環境的小動物。
猛獸沒有反應,白照影把枕頭搭在架子床邊上,就著個睡上去不會掉下來的位置,小心翼翼地側躺好,恨不能自己這會兒微小得是粒砂礫。
對麵是個人,大活人……
白照影眯著眼睛,對自己悄悄地這樣勸告。
驅散噩夢帶來的恐懼,就是需要旁邊有人的呼吸聲,能感覺到,人的形貌和溫度。
他聽到蕭燼安的呼吸聲,很綿長,大魔王呼氣也不會像風箱。白照影在夜幕裡就著點點微弱的燈光,仔細地感受蕭燼安身體的溫度,雖然他們還有點距離,但是,這具體魄,很燙。
仿佛能感覺到隔著單薄褻衣,傳遞過來的熱意。白照影耳際微微發熱。
他耐受不住呼了口氣,滿心雜亂,眼睛發麻,而蕭燼安身體突然這時動了下,嚇得白照影守著床邊掉下來,在南屋臥室發出巨大的撲通一聲響!
桌麵上的火苗,被砸得微微顫動,火光在屋子裡麵搖晃。
白照影摔得渾身痛,淚意暈染起整層,眼睫毛上掛滿了淚花。
他濕漉漉又討好地扒著床沿爬起來,屁股痛得快要摔成了八瓣。
他又怕這點兒聲音刺激打擾到蕭燼安休息,戰戰兢兢趴在床邊緩了會,對上蕭燼安遞給他的一隻手。白照影凝了凝。
手的主人沒什麼動靜。
但他竟突然意會了,雙手扒著那隻手,從床沿笨拙地往上爬。
以前都是蕭燼安捏他脖子,他沒有握過蕭燼安的手,現在他兩隻手同時攥緊蕭燼安右手,幾乎是整個人的重量都用上了。對方一動不動,手臂也紋絲不動。
白照影借著油燈微弱的光線,看得見蕭燼安從手掌到手臂肌肉的走勢,勻稱、流暢又有力量。
讓白照影想起白天在聲望樓,這隻手揮起刃薄如紙的繡春刀。
若是單想起那刀,而不想起它帶起來的血,隻想到救下自己的結果,白照影稍有平靜。
一點點示好也能讓他有心頭鬆弛的感覺。
他躺回來,放開蕭燼安的手,掌心的熱意逐漸消失,今天下午,在車裡盤桓腦海的困惑浮現起來。
他口不擇言地問:“其實會有人誤會你嗎?”
他的話音剛落,才剛剛平靜下來的臥室,驟然間又宛如有看不見的弦微微絞緊。
蕭燼安眉梢微動。在聽見問話的瞬間,想起白照影探頭出車外,攆那些嚼舌根的年輕人走。思緒的打開猶如潮水蔓延,他控製不住自己聯係,白照影打碎的藥碗,送給自己的禮物。
蕭燼安卻是變得更凶了。
但這回有點刻意,帶著虛張聲勢與惱羞成怒,蕭燼安甚至都沒意識到,他是在掩飾自己:
“北鎮撫司還有許多刑具,除了豬籠,也很得用。”
“……”這下白照影徹底沒了談興。
那點兒剛剛冒頭的好感小萌芽,再度被蕭燼安扼殺,白照影戰戰兢兢。怪不得老隋王硬要安排蕭燼安進錦衣衛,而蕭燼安還能接受,原來竟是他無意間找到天職了。
白照影繼續在蕭燼安身邊時刻警惕。
倒是虧得腦海裡有了彆的事,占滿了他的心思,做噩夢夢見鬼手,反而讓他拋到一邊。
他隨時等待宣判,等待做出反應,等待旁邊的蕭燼安懲罰自己,明明伸出頭,而劊子手卻不落刀,這才是最難熬的折磨。
白照影就這麼風聲鶴唳地躺著:
聽見蕭燼安呼吸,不時睜開條眼縫。
聽見蕭燼安有動靜,他會嚇得抖一抖……
白照影在毛骨悚然與困意罩頂之間徘徊,仿佛死神和睡神,各自拉扯住他的兩邊胳膊,腦海間亂絮糾結成團,意識慢慢抽離,雪鬆氣息逐漸覆蓋了他的神智。
到底還是困意先占據了上風。
白照影能聽見的話音,越來越淺。接著身體從僵硬的鹹魚,變得沒那麼緊繃。睡著了。
睡著時的白照影,桃花清香成幾倍的釋放,他睡得不太安穩,睫毛猶在顫動。
這時小腿擦過床麵,褻褲褲腳與蕭燼安的足踝摩挲,白照影很依賴活物,接觸到同屬於人類的肌膚,磨了磨,如蕩過條滑溜溜的魚尾。
蕭燼安喉嚨繃緊,輕吸了一口氣。
“……”原來睡著纏人這件事,並不是假的。
他有點有意思,又帶給自己失控感。
蕭燼安暗暗琢磨著這種感覺,完全陌生的感覺。
他輪廓深邃的眉眼裡,眸光幅度不大地閃了閃,指端從枕頭底下抽出那張放妻書。
蕭燼安躺著,將放妻書折了幾折,動作緩慢地,折成一隻紙飛燕。
他拿飛燕的燕嘴,戳戳白照影的腦袋,撥弄他撥浪鼓似的搖頭,在夢裡打了個激靈。泄露出幾聲斷斷續續的夢話:
“那刀……”
“十年前……可憐……真瘋假瘋……”
“我害怕……彆欺負我……”
蕭燼安嘴角微微抬起。
他不清楚白照影探聽出幾分內情,今晚一切體驗都是久違的。蕭燼安將那紙飛燕,在唇邊嗬了口氣,然後抬手輕輕放飛出去,目標是桌上小小油燈台。
飛燕燕嘴直撲火苗焰心,力度拿捏得剛剛好。
火苗舔舐紙頁,放妻書被火燒成灰燼。
他現在不太想放白照影走。
***
“金縷衣,玉帶橫。笑語盈盈,白馬踏遍香塵路,錦繡豔奪彩霞明。”
“翠袖招,紅裙舞。笙歌不絕,玉指輕彈冰弦上,一曲新詞醉千城。”
午後,午膳過罷。
隋王府水榭裡,這所唱的,是京中紈絝愛聽的新曲兒。詞是意象堆砌,曲是靡靡之音。屬於就算再聽個千八百遍,都不會記住的那類。
然而蕭寶瑞卻聽得津津有味。
聖賢書讓他隨手丟在地麵,上頭灑著幾片瓜子皮。
蕭寶瑞的手指尖輕輕叩著大腿,按著拍子跟隨音樂懶洋洋地哼唧,他眯眼目光不時望向唱曲的娘子,剛才微風拂動,顯現出那姑娘裙擺之下,輪廓修長的大腿。
蕭寶瑞咽了口口水,聖賢書怎麼說來著?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君子不僅需要有淑女,還得會踢球。
對,那就聽完唱曲再去賭球。
他好朋友尚書府家王三郎,最近開盤做局,賭得是上京城兩支有名的馬球隊誰輸誰贏。兩支球隊都很威武,蕭寶瑞很是困擾了會兒,不知到底押哪個。
唱曲娘子嗓音婉轉,蕭寶瑞閉上眼,卻聽見音樂驟停,她不唱了。
蕭寶瑞皺起眉頭,心下不悅,熟練無比地擺手道了聲“賞”,竟連眼皮都不抬。
接著耳朵就被擰住了:“大膽——啊疼疼疼,娘……娘住手啊……娘……”蕭寶瑞哀嚎,骨碌從圈椅滾落,屁股砸在聖賢書上,壓碎了幾片瓜子皮。
許氏一佛出竅二佛升天,氣得滿頭簪飾亂顫:“你不是讀書考學嗎?這便是你讀的書,你考的學?你知不知道那瘋……”
到底還是存了些理智,許氏把聲音壓低,沒嚷出不該說的話,又看見兒子摔到地上,委屈地望向自己,拉起蕭寶瑞哄道:“瑞兒,摔疼了沒?”
蕭寶瑞順杆爬,擠出兩滴眼淚,啞聲說:“娘乾什麼這麼大火氣,廚房裡少給娘燉了銀耳還是雪梨?我好好地聽個歌詞學學作詩,怎麼在娘眼裡看來,我就做什麼都是錯的呢?”
許氏自然聽不懂詞好詞壞,蕭寶瑞遞過來唱詞本子,密密麻麻的都是字,隨手翻看幾頁,她隻能乾笑。
許氏轉了個話題道:
“娘問你,你知道幽蘭教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