縈繞徘徊(1 / 1)

順天府負責京城治安,崔小侯爺既有爵位,又有京城公子榜榜首的名譽加身。

有崔小侯爺主持局麵,順天府官軍迅速釋放“嫌犯”,四個剛被抓住的百姓這才驚魂稍安,連忙向崔執簡道謝。

官軍統領還在一旁稟報:“據說聖上出乾清宮到禦花園,這刺客先扮成侍衛,又假扮成太監,一路徐徐接近,就在聖上觀景的時候,於假山後麵刺出一劍。”

官軍猶在戰戰兢兢。

禁軍將刺客從皇宮追逐到宮外,屬於了順天府服務範圍,若是不能擒賊,各部門恐怕還要相互攀扯。抓住是功,抓不住可能要死,大夥兒腦袋都搖搖欲墜。

崔執簡利落道:“所有人坐回原處。”

那統兵的軍將一怔,揩了把臉上豆大的汗,氣息粗重道:“小侯爺,刺客能在頃刻間易容改扮,咱們就坐在這裡不追嗎?”

崔執簡從容地用寬袖裡食指,比出個噤聲的動作。示意那統領過來,對統領耳語。

他吩咐幾句,統領眼睛逐漸放光,不斷地點頭。

茶客們這時恐慌情緒漸消,聲望樓陷入片刻靜寂。

白照影不解地東張西望。

就見兩三個呼吸之間,崔執簡已觀察遍樓中所有人。指著距離他們幾十尺外,靠窗一個獨自坐著的鶴發老者:“是他。”

“他是刺客!抓住他!”統領厲聲喝道。百姓同時望去。

眾官軍拔刀上前,不耽誤紛紛愕然,竟是單獨觀察外形,怎麼也不會想到此人會是刺客。

這老頭兒瞧著得有七八十歲了吧?

十幾柄鋼刀圍向窗邊。

那刺客沒料到這麼快暴露身份,立即脫去那層老者的外衣,他以詭異的身法竄出包圍,形似金蟬脫殼,也不知道他是怎麼在人群裡鑽了又鑽,然後躍出人牆!

赫然是個瘦削青年的模樣,身著暗青色勁裝。

原來刺客雖能輕易改變形貌,但是他畢竟剛被幾支官軍隊伍窮追不舍,呼吸頻率難以改變。所以崔執簡讓他們坐下凝住不動,觀察胸膛起伏變化。

崔執簡正是利用最簡單的現象破案。

聲望樓觀眾久久瞠目,也是考慮了好一會兒,才有人陸陸續續想通破案原理。

白照影啞然片刻,然後對他這表哥,欽佩增長到幾何數,就算那些電視劇裡的神探,想必也不過如此吧?

樓中所有人以為塵埃落定,然而,順天府官軍卻不斷倒下。重傷慘叫一浪高過一浪,在聲望樓二樓,已有五六名官兵被刺客用短劍戳出許多血洞。

原來那刺客混進聲望樓,是因為茶樓人員混雜,有同夥在此處接應。

打鬥之際,刺客的兩個同夥也已現身,利刃交兵時被刺破外衣,顯出內裡一樣的暗青色勁裝。三名高手同時與順天府官軍作戰。

崔執簡將白照影擋在身後,所有人站在牆邊,形式不容樂觀。

成安成美唯恐世子妃被殃及,雖然有可能不再是世子妃了,牢牢守護在白照影左右。

這時白照影忽然想起,還帶著兩個高手,向兩人征求意見道:“你們……能去幫幫忙嗎?”

成安成美鮮少公開參與過行動,兩人是老王妃撿回來,養育培育,留給世子殿下的親信,姐弟倆都忠誠得有些軸。

在放妻書遞出前,世子妃依然是世子妃,理論上夫妻同體,要聽世子妃的命令。

姐弟倆點點頭,隨手撿起地麵官軍丟下的兵刃,抖開刀勢,斜衝進入戰圈。

兩人加入,刀鋒翻轉,頃刻間牽製住刺客的兩名同夥,官軍聲勢突然壯大,越來越逐漸縮小包圍圈,將三名刺客圍困在裡麵。

此時成美故作不敵,引得對手冒進,雪亮的刀尖直接將對方貫穿,背後透出血刃。

那人殺豬般一聲慘叫,臨死前高聲叫道:

“幽蘭映月,慧心自明!!!”

成美不知他在喊什麼,刀刃拔出,帶起道血泉。

白照影兩輩子頭回見近在眼前的殺人,到底是心頭恐懼不已。

混亂中三名刺客隻剩下兩個。

其中一個被成安製住,眾官軍刀架在那人脖子上,將他按到地麵生擒。

僅剩的那名刺客與崔執簡眸光相對,視線危險地閃了閃,使了個指東打西的虛晃招數,身形如電,接近欲挾持崔小侯爺。

刺客以為崔執簡是在場身份最貴重的一個。

白照影搓起他的竹蜻蜓。

竹蜻蜓從崔執簡側後方向前,帶起大片光影。

刺客誤以為是什麼絕門暗器,倏然頓住腳步,崔執簡護著白照影避開。但是這個小小動作,卻令刺客改變了主意,誤以為能令崔小侯爺不忘相護的人,必然身份更加不凡。

刺客故意再對崔小侯爺下手,實則隻為將護衛引開,找了個空隙一抓一帶,拉住白照影衣袖把人帶到跟前。

成安成美救援不及。

刺客血淋淋的手臂,握著柄刃口崩碎的蛇形劍,已是強弩之末,嗓音啞得厲害:

“給我車,讓我走……”

“不然我宰了他——”

***

白照影呼吸都快要忘記了。

上輩子他因病,日日命懸一線,如今這輩子,他身體雖無病痛,那種隨時要死的感覺,卻比前世還更加頻繁。

刀鋒就在他的眼前。

呼吸再粗重些,他的脖子就能被刃口破開血皮。

白照影瞳孔發顫,張了張嘴,沒發出聲音。

順天府官軍急於立功,並不知白照影是誰,統領正欲一舉擒賊,被崔執簡阻攔:“且慢。”

統領動作凝住,握刀的手,手腕轉了一轉。

崔執簡懷有私心,必不能舍棄白照影,但也不能明說,沉聲提醒:“人質是隋王府世子妃,這些天,你想必聽說過此人。”

隋王世子蕭燼安,嗜殺暴戾,在上京早有凶名。傳聞他宮宴斬殺朝臣、鞭笞異國使者……種種荒唐,觸犯律法無數,但偏偏此混世魔王,至今都沒被褫奪世子爵位。

背後的關係,上京水深,自己不過官軍小小頭目,琢磨也不敢琢磨。

隻知事關蕭燼安,不招惹,不得罪。

更況且這次被抓的是他家世子妃,就是他那個受點傷,延請滿城大夫給他看病的嬌氣鬼,如果上頭追責起來,責任能推給隋王府一半。

統領心中謀劃好退路,以為崔執簡考慮周全,對崔執簡抱了抱拳,旋即向後撤步。

眾官軍紛紛散開個扇形。

刺客眼睛裡閃過抹喜色。拖著白照影,將白照影夾得更緊,在不斷靠近樓梯的過程中,靴底印著鮮血,白照影雙腳在地板劃出兩道長長的血跡。

白照影小臉慘白。

崔執簡不敢激怒刺客,刺客挾持人質下樓。

崔小侯爺在刺客身後道:“本官給你備車,將世子妃放開。”

刺客卻用劍在白照影頸邊刻意比了比,聲音啞得更加厲害:“放開?他是老子保命符,放了他,我的車根本出不了城,就要被官兵放箭穿成刺蝟!”

此刺客從刺殺皇帝失敗起,直到現在,在生死的邊緣,經過無數次來來回回。現在好容易因為挾持人質而看到一線生機,當然不肯放棄生還的機會。

刺客人已下到樓梯過半,就快要消失在崔執簡視線。

崔小侯爺緊走幾步:“本官願用自身換世子妃。”

所挾持的白照影輕輕顫抖。白照影沒想到,表哥會對自己如此重視,胸中泛起股難言的感動。他咬了咬唇,分明恐懼已極,又不想讓表哥擔心。

那刺客當然不肯跟崔執簡談判,縱使出身江湖組織,不知隋王世子妃何人,隻是認定了白照影能夠做個籌碼。冷哼了聲,拖著白照影繼續下樓。

刺客在聲望樓的木質樓梯前,投出片濃鬱的陰影。

那片陰影的頭顱,被袞繡金線的靴尖踩中,像是狠狠地碾了碾。

刺客神魂震顫,並未想到會有誰敢迎麵接近,抬眸投去抹冷厲的眼神,卻被對方陰鬱的目光逼退回來。

陰影逐漸纏繞住足踝,來者向他步步趨近。

刺客掌心握著的蛇形劍微顫,瞳孔映入片飛魚服森冷肅穆的黑金色。

這身衣服的辨識度,說是大虞朝最高也不為過。

整座聲望樓的官軍,在遇見這支隊伍時自覺站開,錦衣衛乃天子之刃,執行任務,宛如天子親自過問。

敬賢帝在前段時間遴選世家子弟,擴充了錦衣衛的編製,淘汰了一部分錦衣衛的舊人。

帝王的特務機構大換血,如今正是錦衣衛再放異彩之時,敬賢帝因為在宮中遭到行刺而龍顏大怒。

皇帝已知刺客逃出皇宮。

皇城負責防務的部門眾多,追捕刺客,必然牽涉到城中各部門推諉扯皮,索性動用他新淬罷的利刃錦衣衛,下旨捉拿到刺客者或可破格拔擢。

蕭燼安帶著部從到聲望樓。

但其實他對賞賜無甚興趣。

早晨他寫完放妻書,上午在北鎮撫司理事,前前後後攏共不到個把時辰,可是他體內那股煩躁情緒,鬱積得令他隻想犯病,分明今日是喝過藥的。

他不知成安送沒送走白照影,心思不寧,最終決定派個人打問。

然而被他選中傳話的錦衣衛小旗,是個傻子,消息還停留在伉儷情深的舊版本,沒打聽來白照影被送出隋王府,倒打聽出,白照影帶著他兩名侍從去豐厚集玩……他怎麼這麼愛玩!

小旗照實反饋,稟報有點事無巨細。

蕭燼安看似淡漠地聆聽,對白照影的行動軌跡,到底還是聽了進去:

“世子妃給殿下買了禮物。”

“那發冠與世子形貌很是相稱,必定是精挑細選過的。”

“這趟偶遇崔小侯爺,崔小侯爺親自斟茶,世子妃滿飲兩杯。”

“世子妃對崔小侯爺笑,崔小侯爺對世子妃講上京城的奇聞異事。”

“世子妃……”

“世子妃……”

白照影人雖不在。

蕭燼安卻依然在滿腦子冒白照影:在笑的,在挑發冠的,在捧著杯子喝崔執簡倒給他的冰飲,那雙桃花眼笑得時候微微地眯起來,眼睛裡都是細碎的光暈。

縱使他竭力,將幻想裡的每個白照影,腦門上都貼了張放妻書。

但白照影依舊攆都攆不走,反而在他身邊,不斷徘徊,不斷強調,變成更為明顯的存在。

蕭燼安深吸了一口氣。

整個白天,蕭燼安臉色差得厲害,以為自己必定瘋出強迫症了,把錦衣衛這幫見慣大陣仗的爺們兒嚇得頭都不敢抬。

就在這時接到了皇帝的旨意,要緝拿刺客。

蕭燼安想殺個人冷靜冷靜,到聲望樓,正中下懷。

卻不料他在看到刺客的同時,眸子對上了白照影那張可憐兮兮的臉。眼睛望向他。

使蕭燼安定了定神,誤以為解藥失效,自己終於徹底瘋了。

蕭燼安的眸光,在白照影蒼白的麵容盤桓瞬息,這次沒看到對方貼在正臉前頭的放妻書。

看到的,是對方眼睛眨了幾下,突然,哭了,同時掉下兩顆黃豆大小的眼淚,啪嗒啪嗒……

這次是本尊。

白照影被劫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