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共灶(1 / 1)

“世子妃。”

成美的聲音出現在蝦須簾外,夜深才來,身影投在簾外。

她用漆盤端著飯菜,走近看了,是兩碗乾貝瑤柱粥、小碟青瓜萵苣,掌心大小的酥皮點心兩三塊,桂花山楂糕,清蒸銀絲卷,爆炒肉片。

“請您用膳。”

成美放下盤子,擱在白照影床頭。

白照影眼皮挑起,飯菜葷素搭配,他餓了一整天,趕緊伸手抓酥皮餅,咬了口,發覺裡麵不是經常吃的木樨花瓣餡兒。餡料雖同樣清新適口,味道略有不同。

這是隋王府換主廚了?

成美轉述世子的話:“殿下原句,世子妃今後還會被人利用,為防止被世子妃加害,從今日起您與世子共灶。”

有些主子,總把人話說成鬼話。

成美好歹找補了句:“世子院有單獨的廚房,不傳公廚的飯菜,所以您不必擔心有毒。殿下平日無甚口腹之欲,主廚很少烤製點心,現采的茉莉花給您做餅,所以才晚了一些。”

茉莉花餅清甜可口,沁得白照影心肺俱清。

看在點心的麵子,白照影決定先吃飯。

茸茸趕緊給白照影塞了口瑤柱粥,海鮮大補,能滋潤一番白照影瘦弱的身體。

成美再拜告退。

白照影忽然叫住她,咽下嘴裡的粥,到底還是問出了口:“你們兩邊分灶,是因為公廚的飯菜可能有毒?”

“……”

“許氏曾給世子下過毒?”

成美不說能引起爭端的話,但她不否認,約莫等於認同。

白照影心口一窒:“我夫君今年多大了?”

“剛行冠禮。”

十年前蕭燼安不過十歲。

白照影震撼,深深地望了眼茸茸,目光鎖定著茸茸的小小身體,女孩子比男孩子,同等年齡的條件下,發育還要早兩年。

這也就是說,蕭燼安也許發病時還沒有茸茸高,是個完完全全的小朋友。

假設他童年時得到老王妃的蔭蔽,如何在喪母之痛尚未消化時,再提前知曉人心險惡?

心頭很不是個滋味。

白照影咽下乾澀的茉莉花餅。

***

又一日,日光朗照,清晨時刻。

南屋蕭燼安的居所分內外兩間,內部結構,大致與北屋相同。

沿著南屋一直向內走,有條小道,推開單扇房門,裡頭是兩丈長寬的小院子,四麵圍牆,是世子蕭燼安的習武場所。

兵器架陳列著不同式樣的武器,冷光鋥亮。

靶場需要的縱深幅度更長,所以鑿開半扇磚牆,需要時把隔板拿開,就能對著牆壁練弓。

幼年時蕭燼安剛瘋,神智混亂,在校場時常傷人,起初不敢出現在眾人麵前,但又意識到荒廢了武藝,會失去自保能力,就讓母妃的一些親信,幫他開辟出這片不為人知的小院。

如今蕭燼安正在院裡練刀。

刀身出鞘,一道清鳴。

他起刀,層層刀勢密不透風,刀光形成大片清亮的刀影,繡春刀所籠罩的範圍,仿佛水潑不進,聲音連貫。

此時院牆外飄落進一片落葉。

葉片極小,在空中翻飛,打著旋兒的過程中,正麵迎上蕭燼安的刀刃,單薄樹葉立刻淩空斷成兩半,可見刀勢何等冷厲。

刀刃後露出蕭燼安輪廓深邃的眼睛,他收刀入鞘。

成安這才敢探頭跪在蕭燼安跟前,帶著笑容恭賀道:“殿下最近大喜了。”

蕭燼安看著他。

成安掰手指頭,一件接著一件地數:“在錦衣衛獲得官職、找到製藥的人、身體日漸康複……按照這個走勢下去,殿下會變得越來越好。”

好這個字讓蕭燼安咀嚼片刻,眸光晦暗。

先發抖的卻是成安,自家主子童年為了自保,邊解毒邊裝瘋,他被王府上下多年暗算,在上京名聲敗壞,活得好不辛苦。

以前殿下想過死,老王妃遺命卻讓他活。

如今殿下也許熬出了些名堂,但已被磋磨出滿身頹敗厭世感。不能死又不想活,對這紅塵世早已沒什麼興頭。

變得好,能好到哪裡去呢?

成安滿嘴苦澀,隻得換個話題道:

“茉莉花餅好吃,世子妃昨兒個用了兩塊,早晨又吃了兩塊,他天天吃甜的,廚房的蔗霜自從世子妃入夥起,兩天下了半罐。”

蕭燼安鼻端聞見股甜香氣,無意識間,將空氣深吸了口。

成安又稟報道:“屬下暗查完畢王府公廚,投藥害人的都找到了,世子妃確實是毫不知情。是那廚子對他暗示有毒,廚子已經招了……”

他手上燒起層血泡。

蕭燼安親自給白照影包紮時,用銀針顆顆把泡刺破,膿水放出方才能敷藥。塗融雪膏時,封住了白照影感知外界的幾處穴位。

脂膏滑膩,皮膚細致。

纏上輕容紗後,影影綽綽,指節透著淡青色的脈絡,指尖泛粉,指甲瑩潤,亮色動人。

成安還在小心翼翼地多話,內容依舊關於白照影,蕭燼安並不阻止,也許能聽下去。

成安繼續道:“世子妃特地趕來救您。”

蕭燼安放下刀,找座椅坐下,在幾句話中腦海已跳出若乾個白照影:

“也許怕被投毒事件牽連。”

“被燙不是假的,世子百般試探,世子妃通過考驗,也不是假的……”

成安說著說著,那點兒想讓白照影喚回蕭燼安些人味兒的意圖,終於太明顯。

他引起蕭燼安的抵觸,被蕭燼安帶著警告的眼神逼退。讓蕭燼安回憶起,自己幾次三番被白照影攪得思緒不寧。

蕭燼安額上浮起層汗水。

迅速給自己倒杯苦藥,藥水在桌上常備,就蓄在他平時所用的茶壺裡。

他咽下藥汁吩咐,替自己斷絕未來被白照影再影響的可能:

“成安。”

“屬下在。”

“去拿紙筆。”

成安領命,筆墨立即備好,就安頓在茶壺邊上。

桌麵空地不大,蕭燼安字跡行雲流水:

——放妻書。

成安趕緊又跪下了,失聲連忙道:“世子妃無過!請殿下三思!”

這是怎麼回事?

明明兩人好好的。明明世子抱世子妃回房,給世子妃上藥,顯出許多年未曾見過的溫存。

可能藥喝得不夠,也可能痊愈前病情有反複,總之成安嚇得魂不附體,這可不興亂寫的!

成安低著頭想要規勸。

蕭燼安卻運筆流暢,放妻書已經成文。

他故意抗拒自己的無措,因為瘋病,平生最厭惡失控感。

蕭燼安將紙麵掀起晾乾,語氣悠然緩慢:“白照影替嫁入府,恩怨本就與他無關。回門宴我報複夠也玩夠了。從此一彆兩寬,省得他再做出什麼事引來麻煩……”

放妻書遞給成安。

成安雙手顫抖著接過。

紙頁上麵的墨字,自幼臨得是王羲之的行書,隻是蕭燼安發病後,性情變化同樣影響了書法筆體,他字跡多有棱角,部分筆畫有如刀劍,透著攻擊性。

蕭燼安朝他擺手:“我抽空理理北鎮撫司的頭緒,無暇見他,找時間告訴他。”

成安隻覺得這放妻書有千鈞重,隻怕輕易遞出去,成全了世子一時痛快,到時候想再娶個世子妃可不容易:

——想找個這麼漂亮的不容易,人品端正,天真爛漫,還會逗趣的更難!

成安簡直為難死了,不想讓世子妃走,世子的意思又不敢違拗。

他拿去問姐姐。

成美正在庭院給世子妃挑選新鮮的茉莉花瓣,世子院種植的茉莉小有規模,要做鮮花餅,還是要選開得爛漫些的,這種茉莉花味道更濃。

成美精挑細選,所以隻撿了巴掌大的小半罐。看見弟弟過來,剛想招呼他沒事乾一起撿。

弟弟雙手遞上封放妻書,成美茫然地正反麵各翻了幾遍,沒看出端倪,鬨不明白世子爺這又是個什麼章程,亦是微微搖頭。

姐弟兩個領了命,放下沒摘完的茉莉花,同時站在北屋,在簾外等白照影。兩人誰也沒主動進。

蝦須簾窸窸窣窣地閃了閃。簾影曳動,白照影在簾子裡麵說話,覺得燙傷應該快好了,讓茸茸幫他拆紗布。

燈影紗是禦賜貢品。但世子剪斷它時,並沒顯得任何心疼。

那天決定今後跟世子妃共灶,世子隨口吩咐道,讓廚房烤製些鮮花餅。

上次世子這般細致時,還是十多年前,給老王妃準備生辰禮,他記得老王妃喜歡天青色。

兩姐弟同時歎了口氣。

簾子後麵,白照影今早始終沒見南屋有動靜,以為蕭燼安不在,於是鬼鬼祟祟探出個頭。

六隻眼睛相對,白照影捂住臉,以為自己被監視了,乖乖回屋裡坐好。

但是簾外麵的人,心也很虛,齊刷刷往後退了幾步,使得白照影覺得還有打商量的餘地,腦袋又冒出來道:

“那個,兩位高手。”

“世子院有沒有規定,新嫁進來的世子妃,能出去王府玩麼?”

“我快鬱悶死了。”

世子妃想出門,那就給他收拾好,先送他出門……然後再告訴他,您無須再回王府了,這樣是否可行?

暗中交換了個眼神,姐弟倆點頭,這樣確實不會太突兀。

於是牽好茸茸,準備馬車。

馬車車廂裡他們暗中給世子妃收拾了一些細軟。

白照影嫁進王府很匆忙,除了那根發簪,基本沒置辦過什麼私人之物。乾淨的來,乾淨的走,像個過客。

成安駕過來馬車,還是多嘴道:“世子妃怎麼想到外麵玩了?”

事實上,自從白照影清楚些王府陰私以後,他就不太想在王府玩耍了。

他恐懼蕭燼安,現在依舊如此。

但並不代表,他能接受許氏,戕害那個堪堪十歲的蕭燼安。

白照影低頭看看自己的右手,燙傷表麵浮起層紙片薄的白皮。

他隨口敷衍道:“園林裡有毒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