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夏,廣州。
栗莉坐在桌子麵前飛快地寫著假期作業。“飛快”顯然是一個寫實的形容詞——栗莉做作業的速度快得有點不符合她的年齡了。
誰能想得到,這個坐在椅子上,腳連地都沾不到還一晃一晃的小女孩,靈魂已經16歲了呢。
是的,16歲,用一個前世更廣泛的說法來說,栗莉穿越了。
穿越前的栗莉是一個高中生,準確地來說,高二預備役。一個成績優秀,其餘沒有什麼特彆的普通高中生。
那是7月,栗莉在家做著作業,卻覺得大腦越發昏沉起來,鼻子也有些堵——她隨手抽了一張紙,卻在擤鼻涕時愣住了。
此時作為醫生的父母還在在國外參加學術會議,栗莉回想這幾天的日常,終於注意到從前天開始她的骨頭就隱隱作痛——這一貫是她發燒的症狀。想到這裡,栗莉的心就涼了半截,她拿出一個體溫計夾在腋下,五分鐘後她就看見紅色的液柱飆到了39。
她知道這個時候父母都在開會,打電話也接不通,隻好發了信息。
拿出來家裡的麵包啃了幾口,就頹廢地躺到床上。真是不幸,但現在也沒其他辦法,就自己隨緣養養吧。
栗莉並不喜歡抱怨,畢竟抱怨對已經發生的錯事沒有任何好處。
她其實一直都調皮,是掩藏在好孩子表象之下的調皮,她會在打架之後惡人先告狀,還會在被死對頭告黑狀之後陰回去,在老師麵前抽抽嗒嗒地博取同情……
大概在她前16年人生裡,大多數不如意的事其實都是她自身的問題引起的,所以她能夠態度端正地去彌補,去冷靜地解決。
可生病這種事沒有人能夠決定,她甚至找不到一個她可以彌補的點來。好像隻能抱怨自己的壞運氣,但栗莉最討厭的就是埋怨運氣。
栗莉拿出衣服底下的項鏈,上麵有一塊從小就戴著的玉,她輕輕地摩挲著觸感溫潤的玉石,就這麼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再醒來時,屏幕上顯示著“媽媽”,栗莉遲鈍的大腦轉了一秒,就接起了電話。
電話那端傳來母親女強人式的關心,快速說完一切注意事項後隻留了一句“好好照顧自己”就把電話掛了。
早有準備的栗莉開啟了電話錄音功能,一邊起身煮粥一邊循環播放母親的話。等她終於為自己煮上了晚飯,癱倒在沙發上時,她才發覺,自己好像燒得更嚴重了。拿體溫記一量,40度。
栗莉覺得自己被抽走了全身力氣。
這時候父親的電話打過來了,相比母親百忙之中抽出一絲時間,像是提前打好了腹稿的電話,父親的時間顯然寬裕那麼一點——也僅隻是一點。
“莉莉,症狀嚴重嗎?”
“報告父親大人,體溫40度,反應遲鈍,咽喉疼痛不想說話,您覺得如何?”栗莉有氣無力地開著玩笑。
父親顯得更加緊張了,他絮絮叨叨地叮囑了栗莉一堆話,栗莉剛剛打算安慰一下他,父親就被其他聲音叫走了。
其實習慣之後,父母陪伴的缺失對於栗莉來說並不是什麼令她難受的事。
在栗莉同學六年級時,父母天天因為誰換一份稍輕鬆些的工作照顧栗莉而吵架時,她就認真地和父母說,她不希望他們之中任何人做這種犧牲,她雖然是他們的孩子,但在他們是栗莉的父母之前,他們更是他們自己。
在這一番成熟的,幾乎令栗父栗母感動到落淚的發言之後,栗莉同學羞愧地表示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如果爸爸媽媽都有賺錢多的工作的話,栗莉就可以買更多漂亮的衣服了。
而且聽說同學的媽媽是全職家庭主婦,花錢都要找丈夫拿,完全沒有說話的底氣嘛,無論是媽媽還是爸爸都無法接受這樣的事,況且爸爸媽媽不在家的時候栗莉可以一個人看電視玩手機也是很開心的。
聽了栗莉同學的發言之後,作為成人的栗父栗母顯然更加深刻地認識到如果真的一人犧牲肯定會成為他們婚姻中無法消除的問題,以後吵架就多了一個聞者傷心的翻舊賬項目,最後婚姻就會破滅。
於是就變成了現在這樣。
栗莉現在想起當年的事還是覺得很好笑,自己竟然從小就這麼睿智嗎。隻是實在是無力扯動嘴角來一個微笑,狠狠打自己一下提醒自己不能睡,緩慢地挪動到廚房盯著煮粥的火看。
毫無疑問,時至今日栗莉依舊很讚同自己當日的發言,可是在這種時候,她還是會覺得有點孤獨。
終於等到粥煮好了,栗莉喝了小半碗就回到床上繼續挺屍了。
這就是栗莉在穿越前最清晰的記憶了。
剩下的,就是混亂地過去了一天,栗莉依然發現自己高燒40度,打了120呼叫救護車,隻帶了兩套換洗衣服和手機充電線就被送去了醫院,又在神誌不清呼吸困難的半天後快速轉入重症監護室。
然後……就是在重症監護室的栗莉突然回光返照式的清醒過來,給爸媽各發了一段飽含真情的告白後,躺在床上意識逐漸昏沉。
啊,今天其實是她生日的。7月12日,挺普通的日子,不過好像很少能有什麼很特彆的生日……去年的這個時候,自己還和朋友聚餐唱了生日歌,收了好多禮物。
沒想到,現在她好像要因為小小一場發燒病死了,多丟人,都21世紀了,她才16歲啊……
栗莉仿佛失去了人的所有感覺,隻剩下意識是清醒的,她感受到自己在下墜,無限的下墜,她想象自己在深海裡,不停地向深淵墜落。
栗莉好像從一個洞裡滑了出來。
她突然又有了觸覺,她感受到自己也許躺在床上,但不是醫院的床,也不是自己家的床,畢竟自己家的床沒有這麼硬,醫院的被子沒有這種溫暖的太陽的氣息。
栗莉試圖睜開眼睛……然後她發現自己睜不開眼睛。
蛤?死了睜不開眼睛那怎麼還有意識還有感覺!栗莉十分的疑惑。
而後她就陷入了恐慌中——她被人抱了起來,以一種前所未有的姿勢被抱了起來——她感受到抱她的那個人一隻手托住了她的頸部,一隻手托住了她的臀部,動作十分輕柔地把她托了起來——栗莉簡直無法想象這個人要有多高,力氣有多大才能把一位身高168的女生以小臂交疊的方式……托起來。
“蘇溪,這就是我們的女兒,她叫栗莉——我們商量好的,草字頭的莉,很溫柔的名字。你看她,長得多像你……”溫柔的男聲在栗莉頭頂響起,不知道為什麼聽起來有點詭異的遙遠。
栗莉更加驚恐了——這套說辭她在三個月前剛聽過一回,那是小姨生完孩子醒過來小姨夫對她說的第一句話。
“你抱過來,給我看看……”是一道很利落的女聲。
就這樣,十六歲未來可期高中生栗莉變成了零歲連眼睛都睜不開的栗莉。
在睜不開眼的三天裡,栗莉試圖認真思考關於自己為什麼來到這裡這個問題,但很可惜,這副弱小的身體承受不了太沉重的思考,也無法承載栗莉對於父母的一絲絲感情,哪怕她有一點哀傷,身體就會陷入昏睡。
隨著這一個栗莉的逐漸長大,栗莉終於能夠思考一些問題了。
比如,她為什麼能來到這裡——她前世沒有什麼神秘的傳家寶,也沒有去深山老林探險撿到寶物,她隻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成績有點好,長得有點好看的十六歲高中生罷了。
比如,她來到這個世界的方式——這是栗莉為數不多想明白的問題之一。很俗套,病死了,絕絕對對的死透了,徹徹底底的玩完了。
按照她從嬰兒時期就覺醒意識來說,這叫胎穿。是的,在一個穿越小說把時空穿成篩子的年代,栗莉因未知力量穿到了一個小嬰兒身上——這讓栗莉少了很多負擔, 她貌似是穿到娘胎裡的,於是乎就沒有了侵占彆人身體的負罪感,並且沒有行為標準來不被彆人識破她不是本人,她就是“栗莉”,栗莉就是她。
剛開始時,栗莉很擔心前世的父母,時不時就會因為太弱小的身體承受不了太強烈的情感而昏厥過去,導致栗宇和蘇溪十分緊張,還把她帶去醫院檢查是不是先天不足。於是栗莉學會了控製情感,為了讓自己唯一的身體茁壯成長。
可是,當栗莉長到了可以承受這種強烈的情緒的年紀時,她發現濃烈的情感已經在不斷的壓抑下隻剩淺淡的憂傷與擔憂——畢竟她除了記憶真的沒有任何東西可以來挑起對過去的感情了。
隻希望爸爸媽媽在她離開之後能夠少思念她一點,生一個弟弟或者妹妹……想到這裡,栗莉又哭了。
大約她的情感一直比她感受到的要多得多。
不得不提的是,她現在依然叫栗莉,和以前同名同姓,不過當然不是一對爸媽啦,天知道她出生那年是1980年——在前世,她的媽媽正是在1980年出生的,而這次的生日6月22日甚至比她媽還大兩天。
栗莉當然無暇顧及找她媽,事實上前世作為北方人的她這次投胎到了南方,距離以前的城市隔著十萬八千裡呢。
而在父母口中這個冰棒幾分錢一根的年代,在外企工作的父母工資就達到了驚人的幾百元,不愧是改開的春風。
隨著栗莉的逐漸長大,她很鬱悶地發現自已在生身父母的容貌中挑挑揀揀,長回了上輩子的模樣,雖然質量有保障,但這輩子的港風美人媽媽真的她很喜歡好嘛……
寫完作業,十一歲的栗莉被下班回家的父母叫去吃飯——哪怕是八十年代,打工人依舊不能朝九晚五啊。
栗莉坐在椅子上,兩條腿一前一後地晃蕩,一邊聽父母聊工作,一邊心不在焉地吃飯。
雖然這聽起來真的很像一個瑪麗蘇劇本——死而複生,知道未來發生的大多數重大事件,金邊眼鏡西裝帥大叔爸爸與紅唇大波浪港風美人媽媽,想到這栗莉抬起頭認真地看了看眼前的人。
嗯,即使這個西裝看起來是那麼的土氣,即使這條裙子的剪裁是那麼的良家婦女……
在一個普遍清貧的年代,讓她有了優渥的家境,異於常人的天賦,這不是要讓她蘇起來是要乾什麼!
她,要當90年代的栗·伊麗莎白·冰晶·雪殤·莉!
好吧,從滿腦子瑪麗蘇粉紅幻想中清醒下來後,栗莉知道她能做的隻有好好讀書。
她的“天賦”顯然都是靠上輩子的知識積累,當天才科學家絕對不夠格,學到高二還隻是因為老師講的快而已,經過教材改版,兩輩子有很多學的不一樣的,她還是得重來一遍。
不過,她有七年時間……選個什麼職業好呢?醫生吧,當年父母還是很能賺錢的……不過聽媽媽說98年高考很難的……
正在聊天的栗宇和蘇溪停下來看了一眼拄著頭一幅正在思考模樣的栗莉,歎了一口氣,隨即又開始繼續大人們的話題。
這本是一次平常的晚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