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綰青絲》
他初見婉清那天,正是花朝時節。
那天,漫天花瓣,歌樂飄飄。
粉紅的花盞連綿至無窮處,宛似雲絮間暗繡的花紋。幽香彌漫在空氣間,沁人心脾,花瓣任由被風吹落,飄花如雨。
婉清藏在杏花林間,於樹下翩翩起舞。
舞畢,她伸手折下一朵杏花,正欲將其插在發髻上。抬眼一望,不遠處的亭廊間,一位意氣風發的少年郎長身玉立,含情脈脈地看著她。
一見鐘情。
婉清頓時麵頰微紅,心跳仿佛漏掉了一拍,呼吸也略顯急促。她悄悄脫下繡鞋,輕輕地放在了一旁的石頭上。然後提著羅裙,赤足踩在被花瓣鋪滿的地上,不見了蹤影。
璟初走到杏花樹下,拾起那雙繡鞋,麵含微笑,小心翼翼地放入懷中。
那年他不過十六,而她也才過及笄。
璟初是齊國將軍之子,十三歲便隨父征戰沙場,而今立了不少軍功。
此次前來江家府,是有軍事參謀。北方胡人近年頻頻躁動,朝廷派兵多次未果,遂皇帝便將此事托予了宋家。
卻不曾想,讓他偶然遇見了傾慕的佳人。
他勾唇笑了笑,起身抱著懷中的繡鞋,邁步離開。
杏花林間,有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
璟初再次見到婉清那天,是仲夏時節。
彼時正是宋家家主的壽辰,宋家開宴請客,京城各大家族都趕來赴宴為其賀壽。
宴中,歡聲笑語,歌舞升平。
可他卻有些心不在焉,目光時不時的向外瞟去,不經意間,忽然瞥見了一抹熟悉的淺雲色身影,從院子中掠過,於是他急忙追了上去,站在了她麵前。
他嗅到了她身上淡淡的花香,耳根倏爾一紅。
他問:“敢問姑娘芳名?”
她答:“婉清。”
他麵頰微紅:“真好聽。”
婉清含笑低頭,從袖中取出一袋她親手縫製的香囊,遞給璟初:“這個送給公子。”
“送給我?”他語氣有些詫異,但難以掩藏眸中的驚喜。
“嗯。”她紅著臉點了點頭。
他接過香囊,如獲至寶,放在掌心細細輕嗅。淡淡的杏花幽香鑽入鼻孔,芳香怡人,仿佛又把他帶回到了幾月前的那天……
“我手藝笨拙,還望公子不要嫌棄。”婉清害羞道。
“不不不,這很好看。”璟初連忙擺手。隨後忽然想到了什麼,立即將掛在腰間的玉佩摘下,遞給她道:“這次來得匆忙,沒準備什麼禮物,這個玉佩送給你,就……就當作我們之間的信物吧。”
婉清微微一怔,隨後拂袖掩麵,隻留一雙彎彎的杏眼。
待婉清離開後,璟初拿起香囊,翻過來一看。隻見香囊背後繡著兩行小字——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自那之後,二人常有來往。
炎炎夏日,柔風掠湖。他們於湖上泛舟,適時,陽光正好,船隻穿梭在田田荷葉間,湖麵波光粼粼,兩人采蓮賞花,看蜻蜓點水。
中秋之夜,瓊台賞月。他們於屋頂並肩而坐,放祈願燈,互贈禮物,吃月團,嘗桂花糕。她於月下翩翩起舞,衣訣翻飛間,他看著她,淡然輕笑。
臘月之時,對雪吟詩。他們身披裘襖,於湖心亭中,下棋對弈,賞漫天飛雪。他為她親手釀造屠蘇酒,欲與卿共飲。
不知不覺間,四季流轉,常與彼此相伴。兩位家主見此,愉快地為他們訂下了婚約,可與此同時,亂世將至,邊境的戰事也愈發緊張。
皇帝派他帶領八萬將士戍守邊境,擊退北方胡人。
“明日起,我便啟程北上。這場戰事,終該有個了結。”
“嗯,我等你。”她將親手縫製的軟甲披在他身上,“北方天氣寒冷,要照顧好自己。”
他眸光溫柔,抬手撫摸她的臉頰:“來年杏月,若我凱旋歸來,咱們便成親。”
“好。”
北方邊境。
在璟初的帶領下,齊國軍隊一開始打了幾次勝仗,他被眾將士迎回軍營。
這時,有心腹遞來一封信,告訴他:“宋將軍,有人寄給你的信。”
隨後,他接過信箋,打開一看,幾行秀氣的墨字便映入眼簾,隻見上麵寫道:從彆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婉清
夾在信紙中的,還有一朵微微枯敗的秋海棠。
他小心翼翼地拈起秋海棠,將鼻尖湊上去嗅了嗅。即使花瓣在經過顛簸的路程後缺失了水分,顯得乾癟脆弱,但那股淡淡的海棠暗香中卻依然帶著她的味道。
他勾唇一笑,立即執筆寫道:蘭有秀兮菊有芳,懷佳人兮不能忘——璟初
寫完後隨即叫人拿來一個木盒,打開取出一支玉簪,用略微粗糙的指尖不停地摩挲著玉簪。
那支玉簪的做工看起來很是笨拙,而且沒有什麼花紋,是最簡單的樣式,隻有末端刻上了四個歪歪扭扭的字:璟初婉清。
儘管如此,也不難看出製作之人的用心。
那是他自己做的。
眸中的神情不複往日戰場上的狠厲,溫柔的仿佛能溢出似的。
他將玉簪包裹好,托人寄了出去。
走出營帳,他對著滿天繁星歎了口氣。
如今援兵尚未抵達,雖打了幾次勝仗,但以現在的兵力,他也不知能撐多久了。
而另一邊,遙遠的京城,朝中一乾大臣焦頭爛額,也沒想出任何敵對的辦法。如今國庫空虛,兵力不足,送出有援兵的消息隻不過是個幌子。
齊國而今百病纏身,現在唯一的辦法,就是遷都皇城,讓出部分國土,於南方休養生息數年,再做打算。因此隻能放棄還在守在邊境的軍隊,讓他們能拖一刻是一刻,以解朝廷的燃眉之急。
數月後,邊境殘餘的兵力終於支撐不住了。
屍橫遍野的戰場上,戰火紛飛,硝煙四起。璟初身中數箭,渾身是血,狼狽地摔倒在地上。
他眼睜睜地看著齊國軍旗倒下,看著自己的國家被打敗,自己卻什麼也做不了。
八萬將士慘死沙場,卻還是沒能為齊國換來了一線生機。
國破家亡。
到了最後一刻,璟初緊緊盯著京城的方向,仿佛穿越了無數隔閡,將目光落到了杏花樹下的女子身上……
當齊國被敵人攻入京城的那一刻,婉清瞬間白了頭發。她苦澀地勾起了唇角。
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
她看著院子中早已毫無生氣的杏花樹,凋零枯敗,內心極儘滄桑。
恍惚間,她又回到了那個花朝時節。一眨眼,熟悉的院子,熟悉的亭廊,隻是再無熟悉的他。
晶瑩的淚珠從臉頰上滑落,婉清緩緩抽出發髻中的玉簪,眼神瞬間溫柔下來,但下一刻卻充滿決絕。
她深吸一口氣,手腕顫抖著,然後狠狠地向喉嚨刺去!
鮮血蜿蜒流淌,看起來竟是那麼的觸目驚心。
她帶著滿足的微笑,慢慢閉上了雙眸。
花落花殘,花敗花生,一諾一字一句一詞,寫不儘,那相思;說不儘,那一詞。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