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月光被厚重的雲層吞噬,隻偶爾透出幾縷幽暗的光。
員外宅邸。
風動竹林,連廊上幾盞昏黃的燈籠投下斑駁的光,將竹影拉得長長的,扭曲變形。
一道人影漸漸清晰,在岔路口猶豫了一會兒,向右拐進一座園子。
素來冷清的花園此刻更顯淒涼,夜風從嶙峋怪石間攀上那人的脖梗,絲絲縷縷,若泣若訴。
男人打了個寒顫,攏了衣襟,扶著假山小心翼翼地朝某個方向摸去。
指尖觸到有彆於石頭的觸感。
他轉頭看去,就見假山石上貼著一張黃色的符紙,鮮紅的符文在幽暗裡張牙舞爪,似索命的冤魂。
男人腳下一軟,跪在地上。
眼前便是李直陳屍的枯葉堆,東南西北聳立著高低不一的石柱,其上的符紙迎風飛舞,仿若活了一般。
男人連尖叫的力氣都沒了,趴跪在地上,不停磕頭。
“狐仙大人莫怪,狐仙大人莫怪,小人豬油蒙了心,借了您的威風……小人隻想嚇嚇李直那個賤人,絕對沒有褻瀆您的意思……狐仙大人大人有大量,彆跟小人計較……”
他兀自懺悔著,卻感頭上一陣涼嗖嗖的,兩道身影自黑黢黢的天上飛下來。
“狐……狐仙大人……”
銀白的劍光劃破黑暗,冰冷的尖利抬起男人顫抖的下巴。
一隻燈籠冒了出來,緊接著是一道驚訝的女聲——
“顧員外?三更半夜,你在此處做何?”
顧員外看清了來人:“柳大師……裴,裴大人。”
裴景明的劍還抵在他的下巴上。
顧員外咽了口唾沫,裝傻充愣:“大人,您這是做什麼?”
裴景明持劍的手上移,拍了拍他的臉:“員外跟我回縣獄便知道了。”
顧員外:“大人冤枉啊!草民隻是,草民隻是太想念表弟了,來此處跟他說說話而已……”
“員外就彆裝了,”柳拾月打斷他,“方才您跟‘狐仙’說的話,我跟大人在屋簷上都聽見了,您就老老實實交代吧,不然……”
柳拾月恐嚇道:“京城紫衣司指揮使裴大人的威名,您一定聽說過吧?”
男人虎軀一抖,眼裡的恐懼竟是比方才更甚。
裴景明瞥了柳拾月一眼。
站在地上倒是有模有樣了,方才飛下來時,一張臉慘白慘白的,比起顧員外也不遑多讓。
腰間的禁錮感還在,裴景明低頭,看見那隻揪著自己腰帶的手還未鬆開。
他一手持劍抵著顧員外,另一手拿著劍鞘,抬起來,不輕不重地敲了下。
“嘶——”
柳拾月吃痛,對上裴景明沒什麼情緒的眼眸後咽下了罵人的話,悄悄甩了兩下手。
裴景明收了劍:“顧員外還是聽話些,趁我還有耐心。”
外頭隱隱有人聲響起,似乎是起夜的小廝發現了這邊的動靜,提著燈籠前來查探。
顧員外不想鬨大,認命般垂下腦袋:“我去縣獄……但是能不能瞞著內子,她……”
男人說不下去了。
裴景明不語,提起男人的後衣領:“既要避人耳目,門便走不得了,辛苦員外飛一會。”
柳拾月看這抓雞仔似的架勢,生怕自己也慘遭“毒手”,忙不迭湊過去,一把抱住裴景明的腰。
裴景明隻覺身上一重:“……”
柳拾月嘿嘿一笑:“有勞大人了!”
·
“……假山石上的透明黏濁物,乃陰草青貞子熔製而成,輔以特殊符紙和陣法,可通天地之門,改陰陽之輪……”
縣衙地下的牢獄燈火通明,裴景明端坐高堂,一旁的柳拾月將顧員外的所作所為儘數指出。
“顧員外,坊間皆道您心善,與夫人更是相敬如賓、伉儷情深,究竟是為什麼,讓你要置發妻和表弟於死地?”
“我沒有!”顧員外的反應很激烈,“我沒有想殺李直,也絕對不會謀害發妻!我是被那個道士騙了,我沒想到會這麼嚴重……”
他眼眶通紅,聲音卻低了下去:“我隻是,隻是想嚇嚇他們,讓他收斂一點……”
柳拾月皺眉,心底隱隱冒出一個猜測,就聽裴景明道:
“令夫人和令弟,私相授受?”
“……是。”
男人艱難應聲。
即便柳拾月有了心理準備,親耳聽到時還是難掩吃驚。
裴景明:“你發現了發妻與表弟的私情,盛怒之下尋道士用了邪術,殺害李直,我這麼說,可有錯?”
“我,我不知道……”顧員外失了魂一般呢喃,“我沒想殺人的……”
裴景明放下朱筆:“來人,先將顧員外關起來,等待發落。”
柳拾月看著男人被拖走的模樣,又回頭看裴景明。
他垂眸盯著案上的筆錄,不知在想什麼。
柳拾月:“大人也覺得不對吧?”
裴景明瞥了她一眼,沒說話。
柳拾月湊過去:“方才我有句話沒說完,這邪術固然能害人性命,卻絕不是李直那種死法,而且顧員外的手法不老練,陣法根本沒什麼作用,最多讓人看到幻像罷了。”
裴景明倒不是因此覺得顧員外無辜,但見柳拾月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樣,忍不住問:“你說的陣法,真有這麼邪乎?”
柳拾月:“那當然,大人您高風亮節,不信這些,但也不能說它不存在對吧。”
她看著裴景明越來越深的眸色,驀地反應過來,為自己辯解:“但民女從不乾這事!這些都是逆天而為的邪術,我若乾了,我師父第一個打死我!”
裴景明:“你師父?”
“……”
一陣沉默。
柳拾月難得閉嘴,低頭去看男人手邊的案宗。
“行了,”裴景明撥開她的腦袋,“接下去不需要你了。”
“啊……”柳拾月拉下嘴角。
裴景明:“……去找縣令取五兩銀子吧,當做你獻計的報酬。”
·
柳拾月走出縣衙時,天已蒙蒙亮了。
她掂了掂手中的荷包,決定去早點鋪子大吃一頓,然後再找間上房好好睡上一天。
剛拐進巷子,迎麵就撞上了顧夫人。
“柳妹妹!”
“夫人?”柳拾月見她眼底一片青黑,一看就是昨晚沒睡好,“怎麼了?”
顧夫人:“我夫君是不是在縣獄裡?”
柳拾月一頓:“……怎麼會呢,員外不在府中嗎?說不定是出門有事了,夫人您彆著急。”
顧夫人搖頭,兩串淚珠滾落:“他出門從來都會跟我說的……昨夜有小廝看見他被裴大人帶走了,妹妹你實話跟我說,大人是懷疑他殺了李直嗎?不可能的!他這人最膽小了,給他一百個膽子他都不敢殺人的!妹妹你去跟裴大人求求情,好不好?”
“……”
柳拾月看著她哭得梨花帶雨的模樣,實在無法把這樣一個溫柔女子跟偷情之人扯上關係。
但她沒辦法幫她,隻能寬慰:“夫人莫急,大人斷不會冤枉好人的,天這麼冷,您還是回家等吧,員外肯定也不希望您在這吹風,對不對?”
好說歹說,柳拾月總算連哄帶騙地把顧夫人送回了員外宅邸。
可這一番鬨下來,她也沒心思吃早飯了,手中的包子仿佛都變成了顧夫人,一碰就哭。
·
當夜,斂屍房。
裴景明已命人將前兩案的死者移到此處,與李直放在一起。
三人都是活著時被人生生挖去心臟,一看就是同一人的手筆。
這也正是裴景明懷疑顧員外不是真凶的原因——除此案外,另兩人分彆死在滁州和韶州,案發時顧員外都有不在場證明。
案發時間不定、案發地點不定、死者間全無聯係。
裴景明疲憊地揉了揉眉心。
若是無差彆殺人,那找凶手無異於大海撈針。
距離皇帝給的期限,隻剩兩日。
一片死寂中,某處窸窸窣窣的摩擦聲格外清晰。
裴景明驀地睜眼,一劍劈向牆根處的櫃子!
“啊!!”
厚重的木頭櫃子自中間裂開,咣當兩聲砸在地上,煙塵四起。
短衫麻裙的姑娘縮在地上,驚聲尖叫。
裴景明:“……再叫我割了你的舌頭。”
柳拾月立馬捂住嘴,彎彎的眼裡堆滿了討好。
裴景明:“你怎麼找到這兒的?”
柳拾月撣撣裙子上的灰:“大人不讓我來,民女自有門路。”
裴景明:“……你就這麼閒嗎?”
柳拾月不理他,兀自走到陳屍板前,卻被熏得險些背過氣去。
她掏出手帕圍在臉上,對走近的裴景明道:“大人就彆趕我了,萬一我能找到什麼關鍵性的線索呢!”
裴景明冷笑:“隨便誰都能找到線索的話,陛下要大理寺和紫衣司做什麼?”
柳拾月不語,細細打量著三具屍體。
其實她拿了銀子後真打算走人了,她就是個小老百姓,跟李直也沒關係,吃飽了撐的要跟著裴景明這尊大佛。
隻是顧夫人淚眼汪汪的模樣總在腦海中揮之不去。
她漂泊不定、居無定所,在徐州城的這些年,全賴顧夫人照顧生計,柳拾月不能忘恩負義。
就算最後幫不上忙,她儘力了,至少問心無愧。
隻是現下……
柳拾月揉了揉脖子,仰天長歎。
果然不是人人都能查案的,連裴景明都看不出的端倪,她區區一個算命的又能有什麼發現?
她也不嫌地涼,一屁股坐下,腦袋還在不死心地轉。
轉著轉著,不自覺轉回了最熟悉的領域——
李直死在極陰的醜時,員外郎家的花園又因陣法扭轉了陰陽,陰時陰地,凶手取走了尚在跳動的陽臟心臟……
柳拾月突然福至心靈:“大人,您可還記得李直的生辰?”
裴景明不明所以,但還是很快報出了一串年月。
“……果然如此!”柳拾月掐指一算,激動地跳了起來,“大人,我可以再看看另外兩人的案宗嗎!”
裴景明掃了眼自己又被拉住的衣袖:“……”
這人怎麼老喜歡動手動腳的,不是腰帶就是袖子,舉止之無禮,半點不像個姑娘家。
裴景明:“又發現什麼了?”
柳拾月神秘一笑:“待看過案宗,證實了我的猜想,再告訴大人。”